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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一句普鲁特科夫①的箴言:“只有在国家机关里任职,你才会知道真情!”他有个身材矮小的妻子,脸上已经起了皱纹,醋劲儿却很大。他还有五个瘦弱的孩子。他对妻子不忠实,他只有见到孩子的时候才爱他们,一般说来,他对自己的家庭简直漠不关心,常拿家里的人取笑。他一家人靠借债过活。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不管走到哪儿,也不管遇到什么人,他总要借钱,就连他的上司和那些看门人,他也不放过。他天性懒散,懒到了对自己也不关心的地步,随波逐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儿去,为什么要飘去。人家领他到哪儿,他就到哪儿。要是人家带他去下流的地方,他就去。人家在他面前放一杯啤酒,他就喝,要是不放呢,他就不喝。如果有人在他面前骂自己的妻子,他就也骂自己的妻子,硬说她破坏了他的生活。遇到人家夸自己的妻子好,他就也夸自己的妻子好,诚恳地说:“我十分爱她,这个可怜的女人。”他没有皮大衣,老是披一件冒出儿童室气味的方格呢大衣。在吃晚饭的当儿,他常常在沉思,把面包搓成一个个小圆球,喝很多红葡萄酒,每逢这种时候,说来奇怪,我几乎确信,他有什么心事,他自己大概也隐约感到了,可是由于生活的纷扰和俗事太多,没有工夫去了解它,重视它。他有时候稍微弹一阵钢琴。往往,他靠着钢琴坐下来,弹两三个音,轻声唱道:未来的日子给我准备了什么?②可是立刻,他好象吓坏了似的,站起来,走到离钢琴远远的地方去了。
这些客人照例要到十点钟光景才到齐。他们在奥尔洛夫的书房里打牌,我和波丽雅给他们端茶。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够深切地领略到做听差的种种苦味。我得一连在房门旁边站上四五个钟头,注意不要有茶杯空着,掉换烟灰缸,跑到桌子跟前去拾起一支掉在地下的粉笔或者一张纸牌,要紧的是我得站着,等着,小心在意,不能说话、咳嗽、微笑。我敢断定,这种工作比最重的农活还要苦。从前我在军舰上,遇到起风暴的冬天夜晚,一连站过四个钟头的岗,可是我认为那种值班要轻松得多了。
他们打牌一直要打到两点钟,有时候打到三点钟,然后伸着懒腰,走进饭厅吃晚饭,或者象奥尔洛夫所说的,垫补一下肚子。吃饭的时候,谈话开始了。领头的照例是奥尔洛夫,他带着嘲笑的眼神谈起一个熟人,谈起不久以前读过的一本书,谈起新的任命或者新的计划。善于逢迎的库库希金就给他帮腔,于是,依我当时的心情听来,一种极可憎的谈话开场了。奥尔洛夫和他的朋友们的讥诮是漫无边际的,他们不放过任何人和任何事情。他们谈到宗教,总讥诮一阵,谈到哲学,谈到生活的意义和目标,又是一阵讥诮。要是有人提起老百姓,也还是讥诮一阵。彼得堡有一批特殊人物,专门嘲笑生活中的每一种现象。他们连挨饿的人或者自杀的人也不肯放过,总要说上几句庸俗的话。可是奥尔洛夫和他的朋友们并不只是说说笑话或者开开玩笑,而是冷嘲热讽。他们说上帝是没有的,人一死就全完了,说不朽的人只有法国科学院里才有③。真正的幸福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因为它的存在以人的完善为前提,而人的完善乃是逻辑的荒谬。俄国是乏味而贫困的国家,不亚于波斯。知识分子毫无希望,按照彼卡尔斯基的看法,知识分子绝大多数都是没有本领和一 无用处的人。老百姓呢,只会灌酒,偷懒,窃盗,一代不如一代。我们没有科学,文学也一塌糊涂,商业立足于欺诈:“不骗人就卖不出货。”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一切都是可笑的。
临到晚饭将近结束,大家喝过酒而兴致好起来,闲谈就转到逗笑的话题上去。他们取笑格鲁津的家庭生活,取笑库库希金的得手,取笑彼卡尔斯基,据说他的支出帐簿的某一 页上标着“慈善事务”,另一页上标着“生理需要”。他们说忠实的妻子是没有的,尽管丈夫正坐在隔壁的书房里,客人也可以想出巧招,不用等走出客厅就能得到那人妻子的爱抚。
少女们已经有一肚子邪心思,什么事都懂。奥尔洛夫保存着一个十四岁女学生所写的信:她在下学回家的路上,“在涅瓦大街勾搭上一个军官”,据说他把她带回自己家里,直到夜深才放她走,她就赶紧写信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女朋友,让她的女朋友也分享这种快乐。他们说,纯洁的道德从来就没有过,现在也没有,显然这种东西是不必要的,没有它,人类至今也过得挺好。至于一般所谓的放荡,它的害处无疑被人夸大了。在我们的惩罚条例里所规定的反常行为并没有妨碍第奥根尼④成为哲学家和导师,恺撒⑤和西塞罗⑥都是贪淫好色的人,同时又是伟人。加图⑦老人娶了一个年青的女人,可是人家仍旧认为他是一个严格持斋和维护道德的人。
到三四点钟,客人们走散,要不然,就一同到城外或者到军官街去找一个名叫瓦尔瓦拉·奥西波芙娜的女人。我就回到我的下房去,由于头痛和咳嗽而很久睡不着觉。
「注释」
①科济马·普鲁特科夫是俄国作家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托尔斯泰和热姆楚日尼科夫兄弟合署的笔名。——俄文本编者注
②柴可夫斯基的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连斯基的咏叹调。——俄文本编者注
③法国人称法国文学艺术科学院的成员为不朽的人。——俄文本编者注
④第奥根尼(约前404—约前323),古希腊哲学家。
⑤恺撒(前100—前44),古罗马统帅和政治家。
⑥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演说家、作家、政治家。
⑦加图(前234—前149),古罗马政治活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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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故事》四
四
我记得,自从我在奥尔洛夫家住了大约三个星期以后,在一个星期日早晨,有人来拉门铃。那是十点多钟,奥尔洛夫还在睡觉。我走出去开门。您可以想象得到我的惊讶,原来在门外的梯台上站着一个罩着面纱的女人。
“盖奥尔季·伊凡内奇起床了吗?”她问。
我从说话声听出她是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我常到兹纳敏街去给她送信。我记不得当时我是否来得及回答她的话,也记不得我能不能定下心来回话,总之,她的来临使得我怔住了。再者她也用不着我答话。转瞬间,她就从我身旁溜进去,前厅里立即弥漫着她身上的香水气味,这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然后她走进房间,脚步声听不见了。至少,这以后有半个钟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可是又有人来拉铃了。
这回是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姑娘,大概是阔人家的使女,她和我们的看门人喘吁吁地把两只皮箱和一只柳条箱抬进来。
“这是给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送来的,”姑娘说。
她走了,没再说别的话。这一切都很神秘,使波丽雅脸上现出狡黠的微笑,她对老爷们的胡搞一向极感兴趣。她仿佛想说:“瞧,我们这儿出事啦!”从此她一直踮起脚尖走路。
最后脚步声响起来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很快地走进前厅来,看见我站在我的下房门口,就说:“斯捷潘,去帮盖奥尔季·伊凡内奇穿衣服。”
我拿着衣服和皮靴走进奥尔洛夫的房间。他正坐在床沿上,搭拉着两条腿,脚碰到熊皮地毯。他现出心慌意乱的样子。他没注意我,也不关心我这个仆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显然他心不定,他在自己面前,在自己的“心眼”面前发窘。他一句话也不说,慢腾腾地穿衣服,洗脸,然后梳头,刷衣服,仿佛容自己有点时间仔细想想自己的处境,考虑一下似的,甚至从他的背部都可以看出他心慌,不满意自己。
他们两人一块儿喝咖啡。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拿起咖啡壶来给自己和奥尔洛夫斟上咖啡,然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笑起来。
“我至今还难以相信,”她说。“一个人在外面旅行很久,末后回到旅馆里,他就一时难以相信,自己不必再往前走了。
轻松地喘一口气是愉快的。“
她带着很想淘气的小姑娘的神情轻松地喘一口气,又笑起来。
“您得原谅我,”奥尔洛夫说,朝报纸点了一下头。“喝咖啡的时候看报,已经成了我改不掉的习惯。不过我能同时做两件事:一边看报,一边听人说话。”
“看吧,看吧。……您的习惯和您的自由仍旧属于您。不过为什么您拉长了脸?您早晨总是这样吗?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