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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视这些没有五官的面孔,这些顶着头发的空白脸蛋,一个一个逐一看过去,越看越心慌。一个湿浊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我自己在喘息。
“怎么了?”
最靠近我的脸孔有一张嘴,嘴在动,声音微弱而迟疑。“雅各,你还好吧?”
我眨眼,魂收不回来。不一刻我穿过试场,把卷子扔到监考官桌上。
“这么快就写完啦?”他伸手去拿。我走向门口,背后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等一下!”他嚷道,“你一个字也没写!你不能走,不然我不能让你——”
门阻断了他后面的话。我大步穿越方院,抬头看迪恩·威尔金的办公室。他站在窗边,监看着校园。
我一路走出市区,拐弯沿着铁轨走,走到暮色降临,走到月亮高挂,又接连走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两腿酸痛,脚掌起水泡,这才又累又饿地停下来。我压根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仿佛梦游突然清醒,人就在那里了。
周遭惟一的人文迹象是铁路,轨道铺在隆起的碎石堆上,一边是森林,一边是一小块平野。附近不晓得哪里有潺潺流水,我寻声踏着月色前进。
小溪顶多五六十公分宽,在原野另一边沿着树林边缘流动,然后穿入林子。我剥下鞋袜,坐在溪畔。
脚丫子最初浸入冰水的时候,我痛得立刻把脚缩回来。我不放弃,一次又一次把脚伸进溪水,每次都浸久一点,直到水泡冻得麻木。我脚底搁在溪床石头上,让溪水钻过趾缝。最后流水冻痛了皮肉,便躺在岸上,头枕着一块平坦的石头,等脚丫子晾干。
一只郊狼在远方嗥叫,听来既孤寂又熟悉。我叹了一口气,任凭眼睛合上。左边几十公尺开外传来一声吠叫,响应先前的狼嗥。我猛然坐直身子。
远方郊狼再度哭嗥,这次响应它的是火车的汽笛声。我穿上鞋袜起身,凝望平野的边缘。
火车愈来愈近,震天价响地冲过来,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
我两手在大腿揩了揩,走到离轨道几公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臭油味钻进我鼻孔,汽笛再度嘶鸣——
嘟——
硕大的火车头赫然从弯处冒出来,飞驰过去。火车头那么大,那么近,掀起一堵风墙撞上我。火车费力地吐出翻腾滚动的烟,一条粗黑绳索盘绕在后头的车厢上。那场面、那声音、那臭味实在令人难以招架。我当场呆住,六节平板货车车厢咻地掠过眼前,上面载的东西似乎是篷车,可是浮云遮蔽了月亮,没办法看清楚。
我倏地回过神。有火车就有人。火车驶向何方都无所谓,反正不管去哪里,都能带我离开郊狼,奔向文明、食物和工作机会,说不定还能弄到回伊莎卡的车票呢。可是话说回来,我一文不名,也没道理认为学校会收留我。就算学校愿意收我又如何?我无家可归,也没有兽医诊所可以上班了。
眼前驶过更多平板货车,载满了电线杆模样的东西。我拼命睁大眼睛,要看跟在后面的是什么车厢。月亮从云朵间短暂露脸,银光照到的可能是货车。
大象的眼泪 二(5)
我撒腿追着火车跑。碎石坡跑起来很像沙地,我为了平衡,把身体向前倾,却倾得过头,栽了跟斗。我蹒跚着爬起来,歪来斜去,拼命不让身子落到大车轮和轨道之间。
恢复平衡后我加快步伐,盯着车厢找能抓住的地方。三节车厢晃眼过去,全都锁得牢牢的。之后是几节牲口车厢,门是开着的,但挤满了马屁股。说来也怪,我居然会留意到这种事情,我可是在荒郊野外追着疾驶的火车跑耶。
我速度减缓成慢跑,最后停下脚。我上气不接下气,一切几乎毫无指望了,转头一看,三节车厢后就有一扇开着的门。
我再度向前奔窜,一边看着车厢一边数。
一、二、三——
我伸手抓住铁杆,把身子往上甩。我的左脚和手肘先撞上车体,然后下巴直直砸上铁框,但手、脚、下巴都紧紧巴着火车不放。车声震耳欲聋,颌骨规律地撞击铁框。鼻子里的气味不是血就是铁锈,我忖度一口牙是否毁了,瞬间又意识到那十之八九即将无关紧要。这会儿我正惊险万状地悬在门下面,右腿仍然朝着底盘溜。我右手攫住铁杆,左手去攀车底板,慌乱间木板在我手指下掀落。我快完蛋了,脚下几乎无处使力,左腿一抽一抽颠向车门,右腿在底盘下面拖得老远,我敢说一定会被扯下来。我甚至做好了失去右腿的准备,牢牢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两秒后,我发现腿仍然连在身上,便睁开眼睛,思索怎么办。我只有两个选项,跳车势必会被卷进车底,于是我数到三,奋力一搏向上爬,好不容易左膝够着了车板,再凭着脚掌、膝盖、下巴、手肘、指甲一寸寸挪向车门,瘫在门内喘息,浑身气力都耗尽了。
我意识到昏微的灯光落在脸上,霍地用手肘撑起身子。
四个汉子坐在粗麻饲料袋上,就着一盏煤油灯玩牌。其中一个是干瘪老头,蓄着短髭,面颊凹陷,举着陶罐灌酒到嘴里。他惊得一时忘记放下罐子,这会儿才放下来,用衣袖擦嘴。
“啧啧啧,这位是谁呀?”他慢慢说。
其中两人坐着纹风不动,目光越过扑克牌上缘注视我,第四个人起身上前。
他是个魁梧的大老粗,留了一嘴浓密的黑胡子,衣服肮脏不堪,帽檐活似被人咬掉一口。我东倒西歪爬起来,踉跄后退,不料没有退路。我扭过头,原来是一大堆一捆一捆的帆布。
我回过头,那人近在眼前,满嘴酒臭。“我们的火车没有流浪汉的位子,老兄,你马上给我滚下去。”
“喂,老黑,等一下。”陶罐老人说,“别急着赶人,听到没有?”
“我才不急咧。”老黑来抓我的衣领,我用力打掉他的手臂。他伸出另一只手,我挥拳架开他,两人前臂骨头咔一声撞上。
“哎呀呀。”老人咯咯笑说,“朋友,罩子放亮点,别招惹老黑。”
“依我看,是老黑招惹我。”我嚷道,又挡下另一击。
老黑扑上来,我倒到帆布上,不等头碰到布,又跳起来。不一刻,我右臂被扳到后背,脚悬在开着的车门外面,眼前是一片飞逝得太快的树木。
“老黑!”老家伙叫起来,“老黑!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不是放手让他栽下去,带他到车厢!”
老黑把我的手扯向后颈摇我。
“老黑,我叫你放手!”老人吼着,“我们用不着惹麻烦。放他走!”
老黑让我在门外多晃两下,顺势把我拎回来摔向帆布堆。他回到其他人身边,抓过陶罐,大剌剌从我旁边爬上帆布堆,退到角落。我牢牢盯住他,一边揉着扭疼的臂膀。
“小子,别放在心上。”老人说:“把人扔下火车是老黑干这份差事的特权,他还有好一阵子不能扔人呢。来这边。”他用手掌拍拍地板,“来这边坐。”
我又瞥老黑一眼。
“过来啦。”老人说,“甭害臊,老黑这会儿要乖乖的了,对吧,老黑?”
老黑咕哝着吞下一大口酒。
大象的眼泪 二(6)
我起身,戒慎地走向其他人。
老人大方地伸出右手,我犹豫了一下才和他握手。
“我是老骆。这边这个是格雷迪,那个是比尔,我想你已经跟老黑打过交道了。”他笑眯眯的,我看到他嘴里缺了好几颗牙。
“大家好。”我说。
“格雷迪,把酒拿来好吗?”老骆说。
格雷迪目光溜到我身上,我和他四目相接。过了半晌,他站起来,无声无息向老黑那边去了。
老骆挣着要起身,动作僵硬到我一度伸手稳住他的手肘。他一站起来,便举起煤油灯,眯着眼睛端详我的脸,又打量我的衣着,从头到脚都审视一遍。
“老黑,我可没说错吧?这小子才不是什么流浪汉。老黑,你过来看,你自己瞧瞧哪里不一样。”他使性子嚷。
老黑嘀咕着多灌一口酒,把陶罐交给格雷迪。
老骆瞟我一眼。“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雅各·扬科夫斯基。”
“你的头发是红的。”
“听说如此。”
“你打哪儿来的?”
我怔住。我是从诺威奇来的还是伊莎卡?你的来处是你正要离开的地方?还是你的家乡?
“哪儿也不是。”
老骆沉下脸,身子在弯腿上轻晃,油灯也晃得灯光摇曳。“小子,你干了什么啦?你在跑路吗?”
“没有,才不是呢。”
他斜睇了我半天才点头。“好吧,不干我的事。你要上哪去?”
“不知道。”
“你要差事吗?”
“好啊,先生,我想要工作。”
“那不丢脸。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