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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他的带子自动松开了。温斯顿下了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就是最后的人,〃奥勃良说。〃你还是人类精神的卫士哩。瞧你自己,是什么样子!脱了衣服。〃
工作服是用一根绳子系着的,温斯顿就把绳子解开来。拉链早就给摘走啦。他不记得被捕后,有没有脱光过衣服。工作服里面,他身上挂着些黄糊糊的脏布片,勉强还认得出是内衣的残片。他让它们滑落到地上,见到房间另一头,有个三面的镜子。他便走过去,可马上就停住脚,不禁叫出声来。
〃过去,〃奥勃良道。〃站到镜子中间,也好看看侧面。〃
他停住脚,因为给吓坏啦。一个弯腰伛背的东西正朝他走过来,活像具铅灰色的骨头架子。那模样怕人得很,还不全因为他明知道就是他自己。他朝镜子又走了几步。那东西看上去脑袋前伸,因为身体早成了弓形。那张脸孔,活脱脱一个凄惨的囚徒,前额疙里疙瘩,头顶光秃,鼻子扭曲,脸颊深陷,眼睛却灼灼有神,充满戒备。脸上皱纹累累,嘴巴空空落落。没有疑问,这就是他的脸孔,可叫他看来,仿佛比他心里的变化还要大。这脸上表现出的感情,与他心里的感情全不相同。他的脑袋已经半秃;起初他觉得自个儿头发已经灰白,其实发白的原来是头皮。除去双手,还有脸上的一圈儿,他全身发灰,脏得吓人。污垢的下面,到处是红色的伤疤,脚脖子上静脉曲张烂成了一片,皮肤一块块剥落了下来。可真正吓人不过的,得说他身体的消瘦。肋骨窄窄的像一堆骨架,大腿缩得不及膝盖粗。他这才明白,奥勃良叫他看看侧面,是什么意思。原来他的脊柱,简直弯得吓人一跳。瘦骨嶙峋的肩膀朝前耸着,胸口低陷,精瘦的脖子仿佛给脑袋压得东倒西歪。叫他猜猜,他会说这是个六十岁的老汉,还得着什么恶性病。
〃有时候你会想,〃奥勃良道。〃我这张脸,一个核心党的脸,好不苍老疲惫。你这副尊容,你有什么想法?〃
他抓住温斯顿的肩膀,把他扭过来面朝着自己。
〃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他说。〃看你全身脏成什么样!瞧你脚趾缝里的泥!瞧你脚脖子的烂疮,好叫人恶心!不知道你臭得像只猪?你都闻不到啦。瞧你这瘦样!看见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就能把你的胳膊圈起来!折断你脖子,就像折断一根胡萝卜!知道么,从你落到我们手里,你掉了二十五公斤!还有你的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往下掉。看!〃他抓住温斯顿的头发,就薅下了一撮。〃张开嘴。九,十,还剩十一颗牙!你来这儿的时候有几颗?剩下那几颗,说掉就掉。看看!〃
他有力的拇指和食指,就扳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温斯顿上颚一阵剧痛,奥勃良早把那颗牙从牙床上扭了下来,扔到另一边去。
〃你都烂啦,〃他说,〃你都塌啦。你算个啥?一堆垃圾!去,转过去,再瞧瞧镜子。见着眼前的玩意儿了?那就是最后的人!你要是个人,那就是人性!穿上衣服罢。〃
温斯顿笨手笨脚慢慢穿衣服。他一直还没注意自己这般瘦弱。他只想到一件事:他落到这里的时间,准保比他想的还要久。等他把这些可怜兮兮的破布穿到身上,突然满心哀怜……瞧他给糟蹋成什么样子!床边正有个小板凳,他一屁股就坐在上面,放声大哭,一时都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后来他觉出来啦:自己太难看,太丑陋,脏内衣包着一堆骨头,坐在刺眼的灯光下面哭鼻子……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奥勃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上,话里几乎带着种亲切。
〃不会总这样的,〃他说。〃只要你肯,你就能摆脱这样子。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
〃就是你们干的!〃温斯顿抽泣着。〃就是你们,把我弄成了这个样!〃
〃不,温斯顿,是你自己,把你弄成了这个样。打从你开始反党,你就接受了这结果。这些全包括在那第一个行动里。你没预见到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我们打败了你,温斯顿。我们打垮了你。你见到了,你的身体成了个什么样。你的心,也跟这差不多。我想,你剩不下多少自尊啦。你挨脚踢,受鞭打,遭辱骂,你尖声叫过疼,在自己的血泊和呕吐物里打过滚。你哭哭涕涕叫饶命,你出卖了所有人和所有事。想想罢,还有什么堕落的事情你没干?〃
温斯顿止住哭泣,可眼睛里依然流着泪。他抬头看着奥勃良。
〃我没有背叛朱莉亚,〃他说。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看着他。〃没有,〃他说,〃没有,对得很。你没有背叛朱莉亚。〃
温斯顿心里,又觉得对奥勃良特别尊敬……这尊敬仿佛任什么也毁不掉。多聪明,多聪明!奥勃良从不会不懂他说的话。换任何人,准都马上会说,他已经背叛了朱莉亚。在拷打下,他还有什么东西没交代?她的事情,他知道的全说啦,她的习惯,她的性格,她过去的生活;他交代了他们幽会时一切琐屑的细节,他们所有相互说的话,黑市买的东西,通奸,反党密谋……一切的一切。然而,按他用的那词的意思,他并没有背叛她。他没有停下来不爱她;他对她的感情一如既往。用不着解释,奥勃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告诉我,〃他说,〃他们什么时候枪毙我?〃
〃可能会很久,〃奥勃良答道。〃你的情况太困难。不过别放弃希望。每个人早晚全能治好。到最后,我们就会枪毙你。〃
四
他变得好多啦。他一天比一天胖,一天比一天壮……如果还说得出过了多少天的话。
白色的灯光和嗡嗡营营的声音丝毫没变,可这监号,比从前稍稍舒服了一点。木板床上添了个枕头,加了块床垫,还有个板凳给他坐。他们给他洗了澡,允许他经常拿盆洗一洗。他们甚至给他温水来洗澡。他们发给他新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工作服。他的静脉曲张,他们给涂了止痛膏。他们拔光他剩下的牙,又给他安了一套新假牙。
这样准保过了几星期,或者几个月。要是他还有兴趣,如今倒能算得出时间,因为他们定时给他送饭来。他估计,二十四小时他能吃到三顿饭;可有时他也闹不清,送饭的时间是夜里,还是白天。伙食好得惊人,三顿里必有一次肉。甚至,还给过他一包烟……他没有火柴,于是送饭的那一言不发的警卫,就给他点了个火。第一次抽烟害他直恶心,可是他挺着抽了下去。就这样每顿饭后抽半支,一盒烟抽了好长时间。
他们给他块白板,角儿上系了一根铅笔头。起初他根本没有用。即便睡醒来,他也彻底处于麻木状态。他往往一顿饭后,便一动不动躺着等下顿,有时睡着,有时晕晕乎乎直出神,眼睛也懒得睁一睁。如今强光照着他的脸,他也习惯睡觉啦。其实这没什么两样,除去做的梦格外连贯清楚。这段日子他做过好多梦,这些梦又一例很快活。他是在黄金国里,坐在大片阳光灿灿的废墟里,身边是他妈妈,朱莉亚,奥勃良……他们无所事事,只是坐在阳光里面拉家常。醒来的时候,他想的多半也是他的梦。他仿佛失却了思考的能力,连疼痛也觉不出来。他并不厌烦,然而不想说话,也不想消遣。只消听凭他独自一个,不拷打,不提审,吃得足,够干净,他便彻底满足啦。
他真正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可依然没心思起床。他只想静静躺在床上,觉出来体力在逐渐恢复。他会把自己的身体到处摸一摸,想搞清毕竟不是幻觉:肌肉真变丰满啦,皮肤真变紧绷啦。到最后,没有疑问,他真在长胖,大腿定然要比膝盖粗。以后,他开始定期锻炼,开始倒还很勉强,可没多久,就能走上三公里,这能用监号的宽度算出来。屈曲的肩膀,也开始挺直啦。他便试着做些复杂的锻炼;可惊的是,有些运动竟然做不来,叫他觉得简直丢了丑。他就不能快步走,不能举板凳,也不能单腿站立不摔倒。蹲下再站起来,大腿跟小腿都疼得要死。趴下来做做俯卧撑,同样做不来,一厘米也撑不起来。可是再过几天(不如说再过几顿饭哩!),连俯卧撑他也做到啦。他一次都能撑起六个呢。这副身子骨儿,他真的开始自豪,有时他相信,他的脸也一准恢复了正常。只是偶然间,摸到自己的秃脑袋,他才会记起镜子里看他的那张脸,那张残破皱巴的脸。
思想也变得活跃起来。他坐到木板床上,背靠着墙,白板放在膝头上,成心着手给自己来一番重新教育。
他已然举手投降,这一点没人有异议。其实现在想来,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很久,他已经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