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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匆忙中写了《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篇小说,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的故事,他很高兴,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写完它。但是《家》的写作占去了我几天的工夫。这其间他到南翔去玩了一趟。在一个星期以后他回到上海来,我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回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他的感情的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色变得愈难看。他想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出了那样的篇页。这在我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开始写《雾》时我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我写下去,憎厌就慢慢地升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个朋友,但是我不能够宽恕他的性格。我写了《雾》,我挖出了一个朋友的心,但是看见这颗心连我自己也禁不住战抖了。
这个朋友读完我的原稿,生气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无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像有一道幕隔在我们的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抽烟,这时候我们却狂抽起来,烟雾遮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记了这个世界。
〃你不了解我。你不应该这样地写。你应该把它重写过。〃
他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呼声。
我摇着头痛苦地回答道:〃我不能重写。因为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用力地说:〃至少有几个地方非修改不可。〃他翻开原稿,指出了几个他认为不妥当的地方给我看。
〃好,我试试看。〃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也是很困难的。我马上接过了原稿,当着他的面把那几个地方删去了。
他仍旧不满意,可是他也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对另一个朋友说,我的小说使他失望,他从南翔回来时,本来充满了热情和勇气,可是读到我的小说就突然落到冰窖里面去了。
他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见黑暗。他找不到一线的希望和光明。
他甚至想到自杀。
这些话使我痛苦,我真想为了这位朋友烧毁我的小说。但是我再一想,便又改变了主意。我仔细地把全部原稿读了一遍,我觉得在这里面我并没有犯错误。我写的是一个性格。我觉得我的描写是相当真实的。而且这并不是一个独特的例子,在中国具有着这种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么我是在创造一种典型,而不是在描写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够为了我的朋友烧毁我的作品。不过为着使这位朋友安心起见,我又把《雾》删改一次,把我从这位朋友那里借来的事实都奉还了他,并且在原稿的前面还加上一个短短的声明,这就是初版本《雾》的序。
这个声明也曾送给我的朋友看过。他并没有说什么。两三个月以后《雾》就在《东方杂志》上陆续发表。那个时候他早已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也不再说回家的话。他的怯懦和犹豫已经逐渐地把单恋的痕迹磨洗干净了。但是他却受了那个被人疑作陈真的友人的鼓励,开始对另一个姑娘表示了好感。她是一个没有一点小姐气的女子。我的小说固然不曾增加他的勇气,但是也没有减少他的勇气。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了它。几个月后他同那位湖南姑娘结了婚,第二年年初〃一·二八〃上海抗战爆发后。他们夫妇就动身回到云南的故乡去了。不过散在各地的朋友们读到《雾》,就断定谁是周如水。
他们说他的性格确实是如此。
陈真在《雾》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那个被人当作〃吴仁民〃的朋友起初断定说这是我自己的写照,因为我是〃周如水〃的好友,我曾经认真地劝过〃周如水〃几次,而且讲过陈真讲的那些话,那个朋友也曾在场听见。别的朋友却以为陈真就是一个姓陈的朋友,因为那个人也患着肺病,而且是我所敬爱的友人。后来又有人说陈真是一个远在四川的患肺病的朋友。其实都不是。陈真是我创造的一个典型,他并不是我的真实生活里的朋友。我自己也许有一点像他,但另外的两个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日记里的几段话还是从〃李剑虹〃写给一个朋友的信里抄来的。那么他应该是谁呢?事实上他什么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弱点。我并不崇拜他,因为他不是一个理想的人物。但是我爱他,他的死使我悲痛。所以在《雨》里面他虽然一出场就被汽车碾死,然而他的影子却笼罩了全书。
关于吴仁民的话应该留在后面说。然而那〃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这里介绍一下。
〃介绍〃这两个字我用错了,我的朋友里面并没有这样的三个女子。但是我也不能够把她们从空虚里创造出来。我曾见过一些年轻的女性,人数不算少。但是我同她们完全不熟(和我相熟的还是《电》里面的几个女郎)。虽然不是熟识,但是我也能够把她们分作三类,塑成三种典型。其实三种并不够,可是在这有限的篇幅里却容不了那许多。所以我就只描写了三种。而且在这三种典型的描写上我也许还犯了错误,因为我不曾透彻地了解过她们。但是《雷》和《电》里面的女性我却知道得较多。
《雾》写成以后我就有写作《爱情的三部曲》的念头,但是一直到它的单行本付印以后我才有了这样的决心。
为什么要称这为《爱情的三部曲》呢?因为我打算拿爱情作这三部连续小说的主题。但是它们跟普通的爱情小说完全不同。我所注重的是性格的描写。我并不单纯地描写爱情事件的本身,我不过借用恋爱的关系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里,这也许是一种取巧的写法。但这似乎是无可非难的。而且我还相信把一个典型人物的特征表现得最清楚的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讲话,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爱情事件。我见过许多人在外面做起事来很勇敢,说起话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讲恋爱的时候,或者他回到家里和妻子一道生活的时候,他的行动和语言就陈旧得十分可笑。有的人在社会思想上很解放,而在性的观念上却又十分保守。一个人常常在〃公〃的方面作伪,而在〃私〃的方面却往往露出真面目来。所以我们要了解一个人的真面目,也可以从他的爱情事件上面下手。不用说,我也知道每日的工作比爱情更重要,我也知道除了爱情以外,还有更重要的题材。然而我现在写这三本描写性格的小说,却毫不迟疑地选了爱情做主题,并且称我的小说为《爱情的三部曲》。
我当时的计划是这样:在《雾》里写一个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雨》里写一种粗暴的、浮躁的性格,这性格恰恰是前一种的反面,但比前一种已经有了进步;在最后一部的《雪》里面,就描写一种近乎健全的性格。至于《电》的名称,那是后来才改用的。所以在《雨》的序言里我就只提到《雪》。
不仅《电》这个名称我当时并不曾想到,而且连它的内容也跟我最初的计划不同。我虽然说在《电》里面我仍旧把爱情作为主题,但这已经是很勉强的话了。
《雨》的写作经过了八九个月的时间,它不是一气写成的。
我大约分了五六回执笔,每回也只写了三四天,而且中间经过〃一·二八〃的抗战,我又去过一次福建。我记得很清楚:《雨》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是在太原轮船的统舱里写的,后面一部分却是在泉州一所破庙里写成。这破庙当时是一所私立中学校的校址,那个中学后来就遭封闭了。
我写《雨》的前三章时心情十分恶劣。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刚写完这部小说的前三章,过了两天,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我就怀着绝望的心情写了下面的一段类似日记的文章,最近我从旧书堆里发见了它,就把它照原样地抄在这里:奋斗,孤独,黑暗,幻灭,在这个人心的沙漠里我又过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只是这样地痛吧,给我以片刻的安静,纵然是片刻的安静,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灵。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来继续奋斗。现在还不到撒手放弃一切的时候。我还有眼泪,还有血。让我活下去吧,不是为了生活,是为了工作。
不要让雾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会错的。我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继续走我的路。
心啊,不要痛了。给我以力量,给我以力量来战胜一切的困难,使我站起来,永远站起来……《雨》的前三章就是在这个绝望的挣扎中写成的,所以那里面含着浓厚的阴郁气。它们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