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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口袋里有钱,任何女人都能成为你要的那一类,”卡普说。
“她不会。”
“等着瞧吧。”
第二天下午,卡普来到莫里斯的铺子里,说话的口气中仿佛他俩是最最亲热的朋友,他给掌柜出了个主意:“让波多尔斯基来这儿看看吧,可是别让他看太久。千万别谈买卖情况。别劝他买什么。等他看完以后,他会上我家去的,我会向他说明情况的。”
莫里斯点点头,不动声色。他觉得,他非得在闭上眼睛以前离开这铺子,摆脱卡普不可。他勉强同意照酒店老板说的去做。
星期三一大早,波多尔斯基来了,一个腼腆的年轻小伙子,身穿一套厚厚的浅绿色服装,象是用马披的毛毯改成的。他戴的一顶小小的、异国情调的礼帽,手里拿着一顶没系紧的伞。他的相貌老实,眼睛里流露出心地善良的神色。
莫里斯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感到局促不安,邀请波多尔斯基到后间去坐,艾达在后间里紧张地等着,但是客人彬彬有礼地用手碰了碰帽沿,说他就留在店堂里好了。他悄悄缩到门角落里待着,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幸好这时零零落落进来了几个顾客。波多尔斯基兴致勃勃地看着莫里斯在行地招待顾客。
店堂里一空下来,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搭讪几句,但是波多尔斯基虽然不断地清清嗓子,话却很少。莫里斯想到这个可怜的难民十之八九历尽艰辛、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才积下几个钱,不由得产生了同情心,不忍对他蓄意诳骗,就打柜台后面走过去,拉住波多尔斯基的上衣翻领,认认真真地把铺子的败落情况告诉他,同时又对他说,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只要花点钱,用时新的方法经营,在适当时间内准能使铺子兴旺起来,靠它过上象象样样的日子。
艾达在厨房里尖声尖气地喊掌柜,说她需要他帮忙剥土豆皮,但是莫里斯只顾自己讲话,没完没了地讲自己伤心事,仿佛处身子苦海之中;接着他记起卡普的关照,尽管这时候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觉得酒店老板是个十足的混蛋,也突然停嘴不讲自己的故事。然而,他得把话挑明,才能从这人身边走开。“我的铺子本来可以卖两千块,可是谁能给一千五六百现钱,我也就卖了。房子我们以后再谈好了。公道吗?”
“怎么能说不公道呀?”波多尔斯基咕噜着,随即又不作声了。
莫里斯走进厨房。艾达望着他,仿佛他才杀过人似的,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又进来两三个主顾,到十点半以后,本来就稀稀拉拉的人流干脆断了。艾达坐立不安,急于要设法把波多尔斯基打发走,但是他不走。她邀他到后间里去喝杯茶,他彬彬有礼地拒绝了。她说卡普现在一定急着要见他了。波多尔斯基点点头,却不动身。他把伞面绕紧在伞柄上。艾达没话找话,心不在焉地答应把她的全部色拉配料方单留给他。他再三向她道谢,使她大觉意外。
从十点半到十二点钟,谁也没进铺子来。莫里斯下地窖里躲了起来。艾达垂头丧气地坐在后间里。波多尔斯基待在屋角里等着。后来,他拿着伞悄悄溜出杂货铺,谁都没看到他走掉。
星期四早上,莫里斯在鞋刷上吐了几口唾沫,擦了擦皮鞋,穿上一套服装。他在过道里按铃要艾达下来,然后穿好大衣,戴上礼帽;这两样东西虽然旧了,但因为极少用而还挺整洁。穿着停当,他按了一下“无销售”,踌躇不决地捡起八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放进袋里。
他出去找他从前的合伙人查利·索别洛夫。好多年前,斗鸡眼查利,一个善于捣鬼的机灵鬼,口袋里只装着一千块向人借来的钱,来找莫里斯,提出要他拿出四千元来合伙买进一家查利看中的杂货铺。掌柜素来就讨厌查利的神经质和那对白多黑少的斗鸡眼——一只眼明明在看东西,另一只却在看别的地方。但是,经不起那家伙的纠缠怂恿,他被说服了,他们俩买下了这家铺子。莫里斯心里还认为是笔好买卖,感到挺满意。但是查利提出来由他管账,因为他在夜校里学过会计。莫里斯没理艾达的警告,就同意了,还替自己辩解,反正账簿就在眼前,随时可以查看。可是,查利天生嗅觉灵敏,早就察觉这个笨蛋容易受骗上当。莫里斯从来也没看账簿,直到两年以后铺子倒闭。
掌柜目瞪口呆,伤心不已,起先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查利有凭有据,用数字证明灾难的必然性:日常开销太大——两人自己的工资太高,查利还承认是他的过错;还有利润太薄,货价一直在涨。莫里斯这才知道,他的合伙人背着他营私舞弊,涂改账目,看见能偷的东西就偷。他们卖掉铺子,拿到一笔可怜的款子。莫里斯莫名其妙地蚀了老本,而查利很快就筹齐款子,赎回铺子,重新进货,渐渐把它经营成一家买卖兴隆的无人售货食品店。两人有多年没见,但是最近四、五年来,这位先前的合伙人从迈阿密过冬回来,莫里斯也不知他为了什么原因,总要来找掌柜,和他一起坐在后间里,查利大谈他们年轻时的往事,眼光到处乱转,戴着戒指的手指在桌上擂打。过了这么多年,莫里斯对他的憎恨也淡忘了,尽管艾达仍然受不了这家伙。掌柜越来越惊慌,决定去找查利·索别洛夫求救,找个职业——什么都行。
艾达下楼来看到莫里斯戴了帽子、穿着大衣,郁郁不乐地站在门边,她吃惊地说,“莫里斯,你上哪儿去?”
“进坟墓去,”掌柜说。
看着他极度懊丧的神情,她双手抓紧胸口,大声嚷道,“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他把门打开。“我去找活干。”
“回来,”她怒冲冲地喊道,“谁会给你事做?”
他知道她底下还会讲什么,就径自走了。
他匆匆走过卡普的店门口,看见路易斯的柜台前并排站着五个顾客——全都是醉鬼,瓶酒买卖着实兴旺。而自己在四十小时内,才卖掉两夸脱牛奶。莫里斯巴不得酒店烧个精光,明知这种想法是可耻的。
到了路口,他停了下来,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去。他记不得有那么多条路好走。他没精打采地选了一条。天气不坏,只是还有点风——看来还会好起来;但是他对大自然的热情已经所剩无几了,因为大自然对犹太人也是什么恩赐也不给。三月的风推着他的肩膀赶他前进。他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儿份量,只剩下一个空躯壳,听任摆布,不管后面推他的是什么:风、忧虑、债务、卡普、强盗或者毁灭。他不是自己在走着,他是被推着向前去的。他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谈不上自己的意志。
“我那么卖命干为了什么?我的青春在哪儿?到哪儿去了?”
岁月消逝,他既没发财,也没有人同情。他能怪谁呢?命运不作弄他的时候,他却作弄了自己。关键在于作出正确的抉择,而他却作了错误的抉择;即使选对了,到头来还是错。要弄清原因,你必须受过教育,而他没有受过。他只知道要生活得比较好,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还没学会怎样才能得到较好的生活。交运是一种天赋。卡普有这种天赋,他有几个老朋友也有,如今他们是家境富裕,儿孙绕膝,而他那个相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可怜的女儿,看来会成为一个老处女,即使她自己并不积极争取。生活困顿,世风日下。美国变得太复杂了。一个人的问题算不了什么,到处是店铺、不景气、烦恼,实在太多了。他投奔到美国来得到了什么?
地下铁道里十分拥挤,他只好站着。后来,一个孕妇要下车,招呼他去坐下,他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没人过去,他就坐了下来。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在了些。只要他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可是他到站了,悄悄叹了口气在默特尔大街下车。
莫里斯来到索别洛夫的无人售货超级市场。尽管以前听艾尔·马库斯讲起过这个铺子有所扩充,但他看到市场的规模,还是吃了一惊。查利买下了隔壁那幢房子,把两所房子之间的墙壁打通,又把店堂朝后院里扩展了四分之三,这就使原来的空间增加了三倍。结果就扩充成一家巨型市场,有许多铺面和架上堆满食品杂货的部门。莫里斯胆战心惊地从橱窗外望进去,发觉这家超级市场熙熙攘攘,看上去象一家百货公司。他感到心痛,想当初他要是留神照料好自己的产业,现在这家市场可能有一部分是他的了。查利·索别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