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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就只坐着范秀枝一个人,整个车间里也只有范秀枝一个人在上班!
范秀枝退休的那一年,李高成让人做了一个详细的调查,据并不确切的统计,在范秀枝参加工作的这三十多年里,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她一共当过96次劳动模范!全国劳模1次,省劳模3次,系统劳模9次,市劳模11次,厂劳模32次!另外还有车间、班组、工会、妇联等等各种各样的劳模数十次!
她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劳模专业户!
连李高成自己也记不清曾亲手给这位女劳模发过多少次奖。那时候,站在领奖台上的范秀枝是多么的光彩照人、容光焕发,让多少人羡慕和向往!
而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个老态龙钟、腰背佝偻的老太太,就是当年那个从来也不知道劳累和疲惫的范秀枝吗?那当年的威武和英豪之气都到哪里去了?
而这样的一个为国家为人民为这个公司做过如此之大贡献的老劳模,怎么会住在这样的一个让人一看就会忍不住掉泪的地方?
这能算是个家吗?这就是做了一辈子劳模的家吗?
没有冰箱、没有彩电、没有沙发、没有洗衣机、没有收录机、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家具,放在一个破旧桌子上的唯一的一件有点现代化气息的东西,大概就是那个14寸的黑白电视机了。
老人依旧呆呆地愣在那里,浑浊的眼里好像根本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曾经给她发过无数次奖状的老厂长李高成,更没有想到这个当年的老厂长就是眼下的市长李高成!
好一阵子了,李高成才明白范秀枝为什么认不出他来:范秀枝的两只眼睛上都布满了厚厚的一层云翳,她可能根本就看不清任何东西,几乎就是在凭声音分辨人和人的位置。
老厂长原明亮本来要把李高成的来意和身分介绍给她,但被李高成制止了。不知道更好,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同,这样反倒更好些,也许还会了解到一些更真实的情况。
好一阵子才算把那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哄得安静下来,孩子真的是饿,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不知什么东西。
屋子里顿时显得非常宁静。
但面对着范秀枝这样一个劳模的家庭状况,李高成好久也不知道该给老人说些什么。能说什么呢,没的可说,也真的没法说!
“老人家,我们是市里派来了解情况的。”这时郭副市长说话了,他竭力用平和的声音给老人介绍道,“市里对咱们公司的情况非常关心,你是公司里的老劳模,所以我们也就特别想听听你老人家的意见。”
范秀枝浑浊的眼里和满是皱纹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仍然是那样茫然地呆呆地面对着眼前这几个她看不清的身影,好半天才说了一声:
“唉,我们的意见顶个甚用?政府说个甚,就是个什么。我们这些当工人的,跟着照办不就是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工人不就是听政府的,不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跟着政府过来的。政府说甚就是甚,我们没意见。”
“现在厂里有了困难,你也知道的,停工停产,工人们也领不到工资,连你们这些离退休的职工干部,生活上也没了保证。老人家,你对这些就没什么看法?你也没听到工人们有什么说法?这个厂子是咱们工人的,这么大的事情,咱们当工人的也应该想想办法呀。”郭副市长继续开导着说道。
“看你们说的,一听就是些外行话。”老人对郭副市长的这一番话显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知道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有些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没关系,都是自家人。”老厂长原明亮说了一句。
大概是老厂长的话终于让她放了心,她止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这个厂子什么时候会成了我们工人的,这么多年了,谁听过我们工人的,要是听我们工人的,厂子还能成了这样。”范秀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话也同样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的人,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说到这儿,似乎再也进行不下去了。良久,李高成才没话找话地问道:
“你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又是老劳模,每个月的退休金有多少呀?”
“乱七八糟地算下来,要是不扣不缴的,差不多有二百多吧。”
“二百多!怎么这么一点儿!”
“就这也五六个月没发过了,唉,到了这会儿,也早不指望它了。”
屋子里一阵寂静,李高成好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副市长有些难过地问道:
“老人家,厂里停产了,家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找活干去了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老伴呢,也找活干去了?”
“不干咋呀,我这眼睛是不行了,要是眼睛还行,还能就这么整天坐在家里。”
“老伴多大了?”
“小呢,刚过70。”范秀枝平平静静地说。
“年纪那么大了,还能找什么活儿干呀?”
“找下甚算甚,前两天帮着给人家收拾家,这两天跟儿子媳妇一块儿卖鸡蛋。”
“……卖鸡蛋!在哪儿卖鸡蛋?”李高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一个70岁的老人怎么会去卖鸡蛋?
“在自由市场上呗,先到鸡场买下鸡蛋,然后再到市场卖么。”
“鸡场都在市郊,离自由市场很远的呀,这能赚了钱吗?”郭副市长也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能,一斤鸡蛋差不多能赚一毛钱。老头子和儿子骑车一人一次能带百十来斤,两个人运,媳妇卖,闹好了一天就能卖完,刨去破的烂的,也能赚个二十三十的。”听范秀枝的口气,就好像自己的老伴像个小伙子一样。
“70多的人了,还能带了那么重的鸡蛋吗?”
“能,老头子身体好着哪。”范秀枝的口气仍然像是在夸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来回七八十里的路程,比儿子跑得还快。就是大前天让汽车闪了一下,两篓子鸡蛋差不多全给摔烂了。老头子回来哭呀哭呀,一直哭了大半夜。其实那些摔烂的鸡蛋,差不多全都让他用塑料布裹回来了,又是冬天,并不怕坏的,够一家子吃好多天了。可老头子就是心疼得不得了,哭得就像个小孩似的,说这一篓子鸡蛋让他们这么多天全都白干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过一辈子了,还真没见老头子这么哭过……”
范秀枝仍然是那样毫无感情、毫无表情地说着,然而那一双布满云翳的浑浊的眼里,眼泪却一颗一颗地滴了下来。
原明亮悄悄地转过脸去,使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抹着,郭副市长的眼里也止不住地涌出两行泪水。
还需要再说什么呢?还能再说什么呢?面对着这样的一个老劳模的晚年,你还能说出什么!
李高成最终也没说出自己究竟是谁,他觉得他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
“老人家,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市里一定会尽力解决的。市里这次派我们来,就带了救济粮和救济款,像你家里这种情况是完全符合救济条件的。”郭副市长很真诚也很动感情地说道。
“不用!”范秀枝用很硬朗的口气一口拒绝了郭副市长的话,“有甚困难?家里这么多能干活的人,能有甚困难!比起文化大革命、1960年那会儿,这算个甚困难。厂里比咱困难的人家多的是,要是连咱这样的家庭也救济,那得救济多少人呀。再说,咱还不是个政府树起的模范么,当了一辈子模范,到了这会儿了倒还要国家和政府来救济,那不是遭人笑话么?要让别人知道了,那还不是给国家给政府丢脸。前些日子我就给原厂长说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这个家就不要救济。我给家里人也说了,人不能忘本,我这条命可是共产党给的,当年是解放军从我饿死的娘怀里把我抱出来的,想想我怎么能要共产党的救济……”
一番话又把里里外外的人说得掉了眼泪。李高成强忍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末了,李高成问道:
“老人家,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吗?像你的眼睛,市里可以出药费给你治好的,这种病花不了多少钱的。”
“人老眼花,再看又能好到哪儿去。唉,要说要求……”范秀枝想了好半天终于说道,“既然你们问有什么要求,那也不怕你们笑话,就让我给政府提一个吧。”
老人一边说,一边摸摸索索地从床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张单子来,然后颤巍巍地递给了李高成。
李高成看了好半天,才看明白这原来是一张购书单。
范秀枝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