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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决定在印度呆下来,并且问他应当看些什么。我们谈了好半天,最后,他说,他当晚要去贝那勒斯,问我可愿意和他一同去。我高兴得跳起来。两个人坐的三等车厢。车厢里满是人,吃东西,喝酒,谈话,而且热得简直吃不消。我一夜没有闭眼;第二天早上,人相当疲倦,可是,那位长老就象一朵雏菊那样精神奕奕。我问他怎么会的,他说:‘靠参究混沌;我在绝对中找到休息。’我不懂得该怎么想法,可是,我能够亲眼看出他就象在一张舒适的床上睡了一夜好觉那样神清气爽。
“贝那勒斯总算到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来迎接我的伙伴;长老命他给我找一间房子住。他的名字叫马亨德拉,是大学里的一个教师。人忠厚聪敏,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那天傍晚,他带我坐一条船去游恒河;这对我可说是开眼界,全城的人都拥到水边来,望去很美,简直惊心动魄;但是,第二天早上,他还有更好的指给我看。天没有亮,他就到旅馆来叫我起身,重又把我带到河边。我看见的事情使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成千上万的人来到水边洗去邪浴和祷告。我看见一个又长又瘦的高个子家伙,蓬发虬髯,只穿一条兜带这着下体,立在那里伸出两只长胳臂,仰起头,高声向着初升的太阳做祈祷。我没法形容给你我所获得的印象。我在贝那勒斯呆了六个月,破晓时,屡次到恒河边去看这种稀有的景象。我永远忘记不了这种奇观。那些人一点不是将信将疑,一点不带有保留,或者疑虑参半。
“人人都对我很好。他们一旦发现我来并不是为了打老虎,或者做买卖,而是求学,就想尽方法帮助我。他们很高兴我想学习兴都斯坦语,并且替我找先生。他们借书给我;回答我的问题从来不感到累。你对印度教可懂得吗?”
“很有限,”我答。
“我以前还当作你会感觉兴趣呢。印度教认为宇宙没有开头,没有结尾,而是永远从成长到平衡,从平衡到衰落,从衰落到解体,从解体到成长,如是以至无穷;可有什么见解比这个更了不起的?”
“印度教徒认为这种无完无尽的周而复始,其目的是什么?”
“我觉得他们会说这就是绝对的本性。你晓得,他们相信生死是一个阶段,其目的是对灵魂的前世行为给予惩罚或者奖励。”
“这就是主张轮回说。”
“三分之二的人类都相信这个学说。”
“有许许多多人相信并不能保证它就是真理。”
“不能,但至少值得认真对待。基督教吸收了不少的新柏拉图主义,它当初说不定很便当地也吸收了轮回说;事实上,有一个早期基督教派就相信轮回说,但是被宣称为异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基督教徒就会对轮回和对耶稣复活一样深信不疑。”
“轮回是不是指灵魂从一个身体转到另一个身体,并且根据前生的功过没完没了地经历下去?”
“想来是这样。”
“可是,你知道,我不但是我的灵魂,也是我的身体。谁说得了我之所以为我,有多少是我的身体碰巧造成的。拜伦不是因为碰巧生了一只畸形的脚会是拜伦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因为碰巧有羊痫风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印度人不愿意说碰巧。他们会说是你前生的所作所为,才使你的灵魂投进一个残缺的身体。”拉里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眼睛空无所瞩地在出神。后来,嘴边露出微笑,眼睛里显出深思的神气,继续说道:“你可曾想到过,轮回既是世间有恶的解释,也是恶的存在理由?如果我们受的恶报是我们前生造孽的结果,我们就会服服帖帖地忍受,并在今生努力行善,使来生少受些苦。但是,自己忍受恶报比较容易,只要硬挣一点就行;使人不能忍受的是看见别人受苦,而这些苦难看起来往往不是应得的。如果你能够说服自己,认为这是前世作的孽,你可以怜悯人家,可以尽力减轻其痛苦,而且应当如此,但是,你没有理由抱怨或者不平。”
“可是,为什么上帝不在一开始就创造一个没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使人决定自己的行动时没有功过可言呢?”
“印度教徒会说开始是没有的。个人灵魂是与天地同存的,从古如斯,它的善恶则由以前的生存决定。”
“那么相信轮回说对人的生活会有实际影响吗?说来说去,考验就在这上面。”
“我认为有影响。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一个相识,轮回说对他的生活肯定产生了很实际的影响。我到印度的最初两三年中,大都住在当地的旅馆里,但是,有时候,也有人请我到他家里去住,而且有一两次在一位生活很阔气的土邦主的家里作客。
通过我在贝那勒斯一个朋友的关系,我被邀请到北方的一个小土邦去住住。首府很爱人;‘一座桃红色的城市,有时间一半老’。朋友介绍我认识的是一位财政部长;他受过欧洲教育,在牛津读过书。跟他谈话时,你得到的印象是一个有学识的进步开明人士,而且以一个极端能干的部长和精明的政治家知名于时。他穿西装,外表很整洁;相貌相当漂亮,和一般印度人达到中年时一样,身体稍微有点发胖,留了一撮修剪得很整齐的上须。他时常请我到他家里去。家里有座大花园,我们常坐在大树的荫影里聊天。他有一个妻子,两个成年的孩子。你会把他看作只是一般的,相当平常的,英国化的印度人,所以,有一天,我发现他一年之后他五十岁时,就要辞去自己进项很好的职位,把财产交给妻子和孩子,去做托钵僧到处去飘流,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是,更使人诧异的是,他的朋友们,以及土邦主,都认为事情已成定局,并且把这看作是很自然的事,而不是什么出奇出格的行为。
“有一天,我跟他说:‘你这人头脑是很开通的,而且见过世面,读过万卷书,科学,哲学,文学——难道你真心真意相信灵魂转世吗?’“他的整个表情变了,完全是一副先知的脸。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如果我不相信灵魂转世,生命对我将会毫无意义。’”
“那么你相信吗,拉里?”我问。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认为,我们西方人不可能象东方人那样从心眼里相信。
这和他们是血肉相连的;而对我们说来,只能是种见解。我既不相信,又不不相信。”
他停了一下,手托着脸看着桌子;然后向后靠起。
“我想告诉你,我有过一次非常奇怪的经验。那时,我在阿什拉玛;一天晚上,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按照我的印度朋友教给我的方式参掸。我点了一支蜡烛,把注意力集中看着火焰;过了一段时间,我从火焰里很清晰地见到一长串的人物。为首的是一个年事已长的妇女,头上一顶花边帽,戴一对灰色耳环,穿一件黑紧身上衣和一条黑绸撑裙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穿的那一种;她站在那里,正面向着我,态度姻雅谦虚,两臂沿身体下垂,手掌心向着我。一张有皱纹的脸,脸上神情给人以和蔼可亲的感觉。紧接在她后面是一个瘦长个子的犹太人,偏着身子使我只能看见他的旁相;他长了一只鹰钩鼻子,和两瓣厚嘴唇,穿一件黄色粗布衣服,一顶黄便帽这着浓密的深色头发。他的神态象个好学深思的学者,表情严肃,同时又富于情感。
在他身后是一个年轻人,但是脸朝着我,就象我们中间不隔着任何人似的,他面色红润愉快,一眼就看出是一个十六世纪的英国人。他直挺挺地站着,两腿稍稍分开,神情强悍骄横;全身装束都是红色,就象朝服一样华丽;脚上穿的宽头黑丝绒鞋,头戴黑丝绒扁帽。在这三个人后面,还有一长串数不尽的人,就象电影院外面排的长队,但是,模模糊糊,看不清他们的面貌。我只感觉到他们的模糊形状和夏风吹过麦田时的那种起伏动作。没有一会儿工夫,不知道是一分钟,还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他们便慢慢消失在夜晚的黑暗里,只剩下蜡烛的稳定火焰。”
拉里微笑一下。
“当然可能是我睡糊了或者做梦。可能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微弱的火焰上,使我进入一种催眠状态,而我看见的三个象你一样清晰的人只是保留在潜意识里的过去见到的图画。但也可能是前世的我;可能不多年以前我是新英格兰的一位老太太,而在这以前是勒旺岛一带的一个犹太人,而再在这以前的若干年,在塞瓦斯蒂安?卡博特'注'从布里斯托尔启航不久以后,是亨利王太子宫廷的一个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