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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心地聊着天,却留心看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和离开芝加哥时并不完全一样,但是,说不出哪儿变了。他的样子和她记得的他同样年轻,同样坦率,只是神情变了;并不是说变得更加严肃了;他的脸色静下来时一直是严肃的,而且有一种安静的神情,是她以前没有见到过的;就好象解决了自己的什么问题,因而从来没有感到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过。
两人吃完午饭之后,他建议上卢森堡博物馆逛一转。
“不,我不想去看那些画。”
“好吧,那就去花园里坐坐。”
“不,这个我也不想。我要去看看你住在哪里。”
“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旅馆里一个很蹩脚的小房间。”
“艾略特舅舅说你住一所公寓,跟一个画家的模特儿发生了不正常的关系。”
”那么,你就亲自去看看。”他大笑说,“从这里去只有几步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他带着她穿过一些狭隘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尽管从街两边的高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一抹青天,但仍旧很寒伧相,走了一会儿之后,就在一家门面很不象样的小旅馆门口站住。
“我们到了。”
伊莎贝儿随着他走进一间狭窄的厅堂,厅堂的一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坐了一个人,没穿上衣,只穿一件细黑黄条子相间的背心,围一条很脏的围裙,在看报纸。拉里向他要钥匙,那人从身后格子架里把钥匙交给他,同时好奇地瞥了伊莎贝儿一眼,又转为会意的假笑。显然他认为伊莎贝儿去拉里的房间不是干规矩事情的。
他们爬上两串楼梯,楼梯上铺的破旧的红地毯,拉里打开自己的房门,伊莎贝儿走进一间有两扇窗户的小房间。窗子望出去是街对面的灰色公寓,公寓底层是一家文具店。房内放一张单人床,床旁边一只床头柜,一口大衣柜镶着一面大镜子,一张装了垫子但是椅背笔直的圈椅,两扇窗子之间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架打字机,一些纸张和好几本书。壁炉板上堆放了些纸面装订的书。
“你坐圈椅,椅子不大舒服,可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他另外拉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
“你就是住在这儿吗?”伊莎贝儿问。
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吃吃笑了。
“就在这儿,我自从到巴黎来,一直就住在这儿。”
“可是为什么呢?”
“方便,这儿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指她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这里有个浴间,我可以在这儿吃早饭,晚饭一般就在我们吃午饭的那一家吃。”
“这太肮脏了。”
“不,我觉得不错,我只要这样子。”
“可是,这儿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噢,我不清楚。上面阁楼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老单身汉和一个奥台翁剧院的退休女演员;唯一的另外一个有浴室的房间,住着一个包身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来看她;恐怕还有些暂住的客人。这地方很安静,很规矩。”
伊莎贝儿弄得相当尴尬,而且由于知道拉里已经看出来并且在笑她,有点存心找岔儿。
“桌子上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哪个?噢,那是我的希腊字典。”
“你的什么?”她叫。
“没有关系,不会咬你的。”
“你在学希腊文吗?”
“对。”
“为什么?”
“我想到要学一点。”
他望着她时,眼睛里带着微笑,她也对他回笑。
“你可觉得不妨告诉告诉我,你到了巴黎之后,这两年,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看了很多书。一天总要看上八小时到十小时。我去巴黎大学听过课。我认为,我已经把法国文学里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看了,我而且能看拉丁文,至少能看拉丁散文,差不多跟我看法文一样没有困难。当然,希腊文要难些。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教师。在你来到巴黎之前,我每星期经常有三个晚上去他那里补习。”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
“获得知识。地微笑说。
“这好象不大实际。”
“也许不太实际,另一方面,也许很实际。总之非常之有趣。你决计想象不到读《奥德修纪》的原文时多么令人兴奋。使你感到仿佛你只要踞起脚伸出手来,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象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在小房间内来回走着。
“前一两个月我看了斯宾诺莎'注'。我不敢说我已经十分懂得,可是感到非常振奋。就象乘一架飞机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四围万籁俱寂,而且空气非常清新,象佳酿一样沁人心脾:自己感觉到象个百万富翁。”
“你几时回芝加哥?”
“芝加哥?不知道。我就没有想过。”
“你说过,如果你两年之后,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你就放弃不干吗?”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刚要人门:看见广大的精神领域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急切要去那里旅行。”
“你希望在那边找到什么呢?”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
他瞥她一眼,简直有点顽皮。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他这样熟悉,她说不定认为他在开玩笑。“我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有,还是没有。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恶。
我想要知道我的灵魂是不是不灭,还是我死后一切都完了。”
伊莎贝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拉里讲这些事情,她觉得怪不舒服,幸亏他谈得非常随便,声调就和平时讲话一样,使她还能不露出窘相。
“可是,拉里,”她微笑说,“人们几千年来都在问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话,肯定答案早已有了。”
拉里笑了一声。
“你笑得就好象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她生气说。
“没有这个意思。我认为,你说得很在点子上。可是,另一方面,你也不妨说,既然人们对这些问题问了几千年,那么,他们就没法不问这些问题,而且不得不继续问下去。还有,你说没有人找到过答案,这话并不正确。答案比问题还要多,而且不少的人都给这些问题找到完全满意的答案。例如鲁斯布鲁克'注'那个老头儿。”
”他是谁?”
“哦,只是巴黎大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拉里随口口答。
伊莎贝儿不懂得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继续往下说。
“这话听上去非常之幼稚。这些事情使大学里二年级学生感到兴奋,但是,离开大学后就忘掉的。他们得养家活口。”
“我不怪他们,你知道,我幸亏还有点钱可以过活。如果没有的话,我也只好象别人那样设法去赚钱了。”
“你难道把钱一点不放在眼里吗?”
“是的,”他笑着说。
“你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上还要搞多久呢?”
“我也说不了。五年。十年。”
“这以后呢?你预备把这种智慧派什么用处呢?”
“我如果有了智慧,我想我当不难懂得怎样派它的用处。”
伊莎贝儿两只手激动地勒在一起,身子从椅子上探出来。
“你完全错了,拉里。你是个美国人,这儿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美国。”
“等我搞好了,我就回去。”
“可是,你要错过很多机会。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世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宏伟时代,你怎么能忍心坐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一动不动呢?欧洲完蛋了。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我们什么都有。你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发展事业。你忘记了,你不知道美国今天的生活多么使人惊心动魄。你有把握说你不参加这种建国大业,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担当目前面临着每一个美国人的重任吗?唉,我知道你多多少少也在工作,但这恰恰是逃避责任,可不是?这难道不恰恰是一种积极的偷懒吗?如果人人都象你这样畏缩不前,美国会弄成什么样子?”
“你很苛刻,心肝,”他笑着说。“我的回答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对他们说,这也许是运气,多数人都准备按常规行事;你忘记的是,我想学习就跟——就跟格雷想要挣一大笔钱一样热烈。难道我想花几年工夫教育自己真就是背叛祖国吗?也许我学成以后,将有一点人家高兴要的东西拿出来。当然这要看,可是,如果我失败了,我也不比一个人做生意而没有赚到钱更不如些。”
“那么我呢?我难道对你一点不重要?”
“你对我非常重要。我要你嫁给我。”
“几时呢?十年之内吗?”
“不。现在。越快越好。”
“靠什么呢?妈没有什么奁资给我。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