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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全靠乃父的权势。他和权力之间;犹如衣服和衣架;衣服在时;错认为“我即衣服”;衣服不在;所能幻想的也不过衣服的复得。自身是否为人;如何做人;全不重要;本是这类人的可怜处。所以;他会越狱潜逃而且成功;不在人们意料之中。事发之后;有白色床单从数层楼高的窗口垂下;在冬夜的风中飘扬;估计高度;他须从约摸二层楼纵身跳下方能落地;更使人们大吃一惊。
他原是罪名未定而先被捕;起初并不关在正式的监狱;却在北京市内一座军队医院里;病房权作了囚室。由于是重要案犯;没有行走的自由;每日的饮食有专人传递;负起这个责任的是年轻的军队女护士。父亲罪行重大;自身前途未卜;罪与罚织成一片噩梦;烦乱骚动;加之不自由的身体又正年轻;狭小的斗室刺激了想象的胀大;寂寞时传递的就不仅是粗糙的饮食;时间久了;门外人接受的也就不仅是餐后的空碗了。但是;门是始终紧锁着的;即使送饭的护士也没有钥匙。情欲眼看无法宣泄;却越发高涨起来;终于达到极点。
他关上灯;打开窗户;小心地把床单系在窗边;用力拉了一下;很结实。他看了看下面冬夜的街道;没有行人。他的身体跨出窗口;抓紧床单;慢慢向下滑去。在尽头他才发现地面还远。他悬在空中;心跳得像一面鼓。酸软的手渐渐没有知觉;自然地松开来。落地的瞬间他才意识到;他回不去了。床单太短——他在计划时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匆匆会合了等待已久的女护士;双双隐入夜色。
两小时后;他再度被捕。地点在离医院不远、“钓鱼台”墙外的松林中。同时被捕的还有那位女护士。
他的出逃被立即发觉;虽然不想惊动市民;还是实行了局部戒严。部队展开紧张搜索。他被捕后;在重镣之下;被解往别处。男女双双在场;正好吻合传统的说法:捉奸见双。但是;无人相信他的浪漫解释。因为第一;一个重大的国事犯;处在生死未卜的境地;赎罪还来不及;竟愿为片刻的肌肤之亲提前决定一生的命运;是圣人能为而不为;傻子想做而不敢的事;而他不过一个凡人。第二;短布悬空;分明是不回的证据。第三条最厉害:做爱何以做到了中央要人墙外;不是阴谋杀害是什么?有此三条;百口莫辩。
这个故事;分明谈不到爱情。说到最坏处;k的丈夫不过如粗鲁的赏荷者;不满足于远观;为了采摘到手;不惜弄湿裤管。但是;环境的严峻;不会不使他在行动前完全没有考虑:缒窗而下;是否会被人当场发现?是否能够顺利返回?一旦被发现;以待罪之身;后果将会如何?但考虑之后仍然纵身一跳;之后又身陷重围;周身镣铐;义士一般地被牵回;竟是英雄模样了。女护士;说到最坏处;不过爱慕虚荣;欲一亲当年贵公子。但女兵是当时俊俏的职业;因同情落难的官人;纵使对其人全无了解;也愿以大好青春作赌注;博取短短的销魂;单纯忘情如此;也竟有侠女的古风了。至于其他;全不重要。作为人;终于不能降服的;终于是人性。
k的丈夫以“谋刺”和其他罪名被开除党籍、军籍(公职);判刑十一年;流徙青海;去饲养军用的马匹。青海地近西藏;苦寒;六月才有春事;草原多花朵。那里的人们爱唱民歌;其中有名的调子;一个叫“花儿”;一个叫“少年”。护士被判同谋;命运不得而知。也可想而知。k的丈夫在判罪之前;撕开棉衣;交出了k写给他的全部信件。
一九七五年;k在被释出狱之后;对其夫的行为这样解释:他害怕他永远不再是妻子的丈夫;特别不再是女儿的父亲。他害怕离婚;所以……
——但她是因此而入狱的。他们终于离了婚。他们的女儿应该十九岁了;必定像她母亲当年一样艳丽而无忧。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已经发生过;或还未发生:她在某一天打开突然敲响的门;看到一位陌生人;从青海回来的马伕。
k被捕后一直关在北京郊区一座军用仓库的院子里。她的囚室;除了桌、床以外;还有一扇窗。窗被大钉钉死;玻璃从外面糊上了一张报纸。阳光好的时候;报纸上的字迹很清楚;好像一张幻灯片。只是光线更柔和;更黄。外面的树影依季节;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里出现在窗上。听到落叶声;就知道又是秋天了。起初;她站在窗前读得有趣;惊讶报纸上的话还是新闻的时候;自己竟没留意。后来;她躺在床上;连同标点符号在内;整段地背诵报纸上的文章;声音很大;又时不时跳起来核对;之后;又背;直到一字不差。有一次;她突然停住;想想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出了一身冷汗。她想忘掉那张报纸;结果反而梦见了它。吓醒后不敢睁眼;又不能不睁眼;报纸在的地方;同时是惟一的光源。她觉得那就是她的判决书;上面写满了她的罪状。她开始不停地尖叫、怒骂;看守者推测她可能疯了;当她试着解释时;看守者断定她已经疯了。她的叫声;曾经使初闻者惊得合不上嘴;后来渐渐嘶哑;成了远近市声的一部分;无人关心了。在叫声暂歇的时候;人们反而竖起耳朵;说:嗅?怎么安静了?——叫声复起;人们吃饭、洗衣、睡觉、谈笑;就像住在铁道边的人家一样。这样的日子;整整三年。我一直小心地和k说话;为了不那么经常看到她突然抬起头来;像火光中的刀子那样的目光。k也被开除党籍、军籍;只是没判刑;做了闲人。
春残了;k常常坐在家中二楼的窗前眺望;很出神地想着什么。远处;是旧城一片灰色的瓦脊和炊烟;眼底;是另一户人家的窗口。这户人家是在k的父亲死后搬进院子里来的;开始只是夫妻二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搬了进来;怎么搬进来的;不知道。有一件事是确实的:这家的男人是煤炭部里的造反派;参与过迫害k的父亲。那时;他还是个青年。他们住的是原来司机住的厢房;自备大门的钥匙;下了班就走进家;很少出现在院子中;出来时也总是低着头;躲开k的母亲恨恨的眼光。这样的日子一定不舒服。特别在k的父亲平反、恢复名誉之后;仍然不想搬开;大约因为这里的住房到底比别处宽敞些。一天;k又在窗前闲坐;忽然听到毗邻的房脊上有弄瓦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个年纪极轻的军人正伏在房脊上向下窥视;k移开视线;就看见初夏窗口内正在洗浴的妇人。她立刻大叫起来。
立即消失了的年轻军人属于邻院的警卫部队。所保卫的;过去也是一位部长;后来更高;是所称“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在张家落难之后;曾经相助。k一叫;引来了调查的军官。第一次来;k的母亲不在家。第二次来;是在第二天上午。我走进她家的时候;k的母亲正在和一个高个子军人谈话;k本人;白着脸站在一旁。k的母亲说:没有这回事!是我女儿看错了!用不着调查;别难为战士们;更不要惊动首长。这件事;一风吹!我是老同志。听我的!高个子军人看了看k;很迷惑。k咬了嘴;低着头;不再说话。军人走后;k的母亲指了她说:你糊涂!打狗还要看主人!让隔壁(党和国家领导人)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咱们家现在是个啥情况?有这么个邻居;有多少照应?敢闹吗?那家是什么人?是害死你爸的仇人!看看又怎么了?怎么就不该看了?看得好!你倒帮着她说话!k一直低着头;这时突然抬起来说:就是不该看!!k的母亲哭起来;大声责备;被别的人劝到里面去休息;关了门;还能听到哭声。
我随k走上楼去;劝了几句;都是废话;就住了口。她站在窗口;臂交抱着;看了我一会儿;说:她不也是女人吗?我说:谁?邻居?k说:不;我妈。
。。!
第五章 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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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春天;我离家远行。临别的时候;一位不走的朋友打开地图;手指在上面走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问:你肯定那儿还是中国吗?
这是一片青绿的大山;在云南省。云南在中国的西南;这片不平的绿色又在云南的西南。在那儿;常有老挝人或缅甸人走过来;寻找他们走失的牛群。从边界的零号界碑算起;离北京五千公里。西南部边境的外边;越南人正在和美国人打仗。在我的行装中;有十袋特大号的牙膏;五公斤糖果和一木箱书。书;在我去当兵时全部遗失了;糖果后来在亚热带的草舍中迅速融化;引来了大群的蚂蚁。我把糖果连同蚂蚁一起放进杯子;冲进开水。我知道这涉嫌杀生;可我的健康需要喝这糖水。牙膏却用得很慢。如果每天刷牙一次;一袋牙膏一个人可以用十个月。为了思乡的缘故;我一日刷牙三次;仿佛这样时间就可以过得快些。可我当初买这么多牙膏却是因为再也不想回家乡了。多年后我认真地意识到; 十袋牙膏就是十袋预购的沉甸甸的时间;仿佛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