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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翔的外号叫做“瞎驴”。他近视得厉害;摘掉眼镜眼神就天真起来;仿佛第一次看见世界那样害羞。也许是风气的缘故;同学之间的外号都很不雅;除“木”、“瞎”之外;还有“老”、“秃”、“好”等驴;似乎大家都是驴;革命就方便了;是“无产阶级”。“瞎驴”的父亲是空军的高级将领;“文革”之后也被揪出;打倒不打倒;取决于他是否同意诬陷别人。据说他破口大骂;宁死不降;颇有军人血性。结果妻子一度被逼疯;自身被囚;儿女离散。“瞎驴”再来我家;正在此后;已经不是来抄家的神情。一进门;就遇到我母亲;他低下头;叫了一声“阿姨”;脸红到脖子。我想起他来抄家时眼中的一丝愧色;怕母亲旧事重提。母亲却很温和地问:“张晓翔;你好吗?”“瞎驴”眼镜掉下来;尴尬着;说:“好。”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呼吸就粗重起来。后来谈到书;他又眉飞色舞。我发现他读得更多;而巨多是所谓“禁书”。“文革”时图书馆关闭了;私人的图书除了烧掉的;大都堆集在一些空房中;用封条封了;任凭虫蛀或霉烂。这样的去处;我们院中就有一个。没有风吹草动的时候;我和院中的伙伴常常在深夜撬窗进去;用手电筒照着;一页一页看宝似的翻看。书上霉味扑鼻;有些书页也朽了。书中的故事却不朽。书的种类繁多;许多平日见不到的都见到了;惊喜加上冒险;反倒比在图书馆中枯坐更多了趣味。听到人声只须将手电筒灭掉;黑黑地坐在书堆里;像是贼守着财富。我的一个好朋友;父亲是大电影美术师;他家的书也都在这儿;最喜欢看的是西洋画册;渐渐知道了谁是伦勃朗、鲁本斯和戈雅。手电的光亮使人物之间流动的光线更加神秘;村妇、教士、贵族和士兵;战争与和平的种种;以及宁静的森林风光都来自另一个世界;使得我们的梦也不再那么荒凉了。看到实在放不下;就会偷出去;把撬坏的窗户重新伪装好;以便下次再来。我知道晓翔的书也多是这样看到的。后来;人们经常问起我怎样做起电影;我竟茫然。细想才明白;那是因为我曾以看电影的方式看过书;知道这件事的可爱。
晓翔谈到他想办报。这个很自然;书读得多了就有话说。可他又不知怎样做起。
我越来越感觉他在恋爱;这事不用问;有爱的时候;爱的不止是爱人。跟他在一起;总感觉到有另一个在那儿;他的话都是对她说的;好像一举一动她都看得见。后来果然听说他热恋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孩子;家中也是受难族。我很能想象晓翔在姑娘面前的笨拙。他会不会怪笑着去捏疼她的手?我猜不会。我记得有一次他托我买几斤桂花百果年糕;他在我家吃过说好。他急急地来了;取走;说去见朋友;又急急地走了。这一走;许久没来。
再来;他的神气就很慌张。一见面就说;空军要把被打倒的干部的子女送到陕北农村去;都不愿意去;就用绳子绑了;一串地强行押上火车;然后发一个喜报;说毛主席的号召已经得到响应。他事先得了信儿;跑了出来;问能不能在我家躲几天?那时候;父母大都不在;在朋友家借宿是常有的事;我一口答应了。没想到他一躲就是两个月。我和妹妹把他安置在父母原来住的房间;起初他连房门都不敢出;上厕所也在夜间;吃饭的时候妹妹就敲敲门;他探出头;接过饭菜;关上门。吃过;把空碗递出来;再关上门。白天;我虽一再杜绝来客;仍免不了有闲人来;看到房门紧闭就很奇怪;我只好解释是母亲将门锁了。人们在外面说笑;晓翔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夜深人静;我敲开他的房门;往往一本书寂寞地摊开在桌灯下。渐渐地;他才敢在傍晚时走到别的房间来;饭后坐在一把椅子上;还是捧着一本书。他从来没对我谈起他的初恋;只是有时从书上抬起头;嘴张着;呆呆地想一阵;又急急地回到书上去。看看眼前灯下人;原来谈笑挥洒的晓翔已昨是今非。有一天;学校打来电话;查问晓翔的下落;说空军急于找到他。对方语气很严厉;我自然说不知道。事后我同晓翔说了;他愣了愣;说:“过不去了。”从此又退入内室不再出来。我明白事态严重;就不勉强他;自己也更慎重;只不知道事情会怎样结局。有一次我和妹妹夜间口角;声音很大;晓翔大约忍了很久;终于探出头来;他已睡下;没戴眼镜;目光就很羞怯;说:“就你们两个。别吵了。”——几乎是恳求。我忽然很惭愧;时间久了;连我也忽视了他的存在。妹妹眼下是我惟一的亲人;他的话含着责备。
他决定要走;是在接到一封来信以后。他很兴奋;给我留了个地址;就是来信的地方河南新乡。转信人是一位姓严的女性;也就是来信人。他说她邀他去;在那儿可以做一番事业。我们道别;还少有地握了握手。晓翔有些感激妹妹——他来得仓促;没有衣服换;常常是妹妹让他穿上我的;把他的洗净、叠好、送进去;又问他爱吃什么;做了送去;一连两个月;都是如此。晓翔眼睛盯着别处;点点头;嘴里却说:“谢谢凯燕。”我送他到大门口;才想起我们一直没有好好谈谈。他摆摆手;转身;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急急走去;拐出胡同口就不见了。这一别;竟成永诀。
“文革”前我没有去过g的家;因为在修葺。“文革”期间去时;是冬天。这座后来我常去的院子坐落在的城;有一座朴素的楼房;两层。门前有一架紫藤;夏日开出葡萄似的成串花朵;颜色淡些;也更优雅。院中有花圃和菜畦;绿成一片;黄昏时苍翠芳香。有两棵枣树;都很古老;枣子却越结越甜;成熟了落在地上;碎成几瓣。有两只爱吃枣子的鹅;高大雪白;追逐起来张开宽大的翅膀;“嘎嘎”叫着;不会飞;却像狗一样地看门。可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室内只有摄氏六度;我们穿着棉衣;马一样地喷出热气; 因为没有煤烧暖气。而g的父亲却是中央政府的煤炭部长。g在四个子女中最小。
我曾向g的姐姐k仔细地询问其父的生平。他是河北人;早年即投身革命;因面色通红;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河北;人称“红张”;有战功。一九四九年以后;进入工业建设部门;历任要职;为周恩来手下强将之一。“文革”初起;即受到冲击;但还能工作;因其执掌的是国民经济中重要的能源部门。十一月;他率政府代表团自东欧归来;当时矿业学院造反派已多次勒令他去学校接受批判。由于暴力风行;曾有人劝他暂时回避;他却回答:去就去;我不怕。
k讲述他离家时的情形:走出家门;车已在等;他的大衣扣子没扣;风掀起下摆;回头;挥手;一笑;状颇昂然;随即离去。可见她印象之深。但此一去;再没有回头。他被连续关押数十天;严刑拷打不说;且不准睡觉。刑讯者日夜换班;他却无身可替;近于疯狂。终于传出话来;准许探视;并说犯人指名要见长子。一见之下;儿子放声痛哭。父亲被剃成阴阳头;遍体伤痕;动弹不得。他说:要你来;就是不想让家里其他人看了难过。你是长子;应该挺得住。这是张家人最后一次见到活的父亲。若干天后突报死亡;有一纸遗书致毛主席、周总理;辩诬自白;声明无愧于终生所信。k叙述见到尸体时的情形:我们携扶着母亲走进停尸房;父亲的尸体被扔在水泥地上;上身没有穿衣;背上全是伤口;鲜血淋漓;旁边还有几具死于车祸的农民的尸体;也倒在地上。我们谁也没哭;也想不到要哭。就那样愣在那里。另据文献载:“煤炭部部长张××死亡时;全身伤口五十六处。”随后火化尸身;一个人就这样消灭了。
他的死被造反派指为自杀。家属极力反对;指为谋杀。
“文革”中无法。被难者中间;死于执法机关审判后的少;牺牲于公堂私设、刑讯逼供的多。后者中间;明确属精神受摧残。肉体被虐待的不在少数;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在他杀或自杀之间死无对证;多年以来;成为疑案。加害者在受害者将死未死时;往往制造自杀的假相;例如将奄奄一息的人犯从高楼上推下;跌成粉碎;不仅可以掩盖劣迹;逃脱罪责;还可以将自杀的罪名反扣在死者头上。而受害者的亲族往往在尸身焚化之后;在没有现场、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耗以时日和大量的精力;千方百计证明他杀。更有在自杀证据俱在的情况下;仍然试图推翻的。从昭雪沉冤的愿望看;遗族的心情无疑可以理解。
但是;除去有必要弄清事实而外;为什么在亲族的眼中他杀比自杀好些?或者从加害者的角度说;为什么自杀(对受害者而言)比他杀更坏些?除去他们所处地位和利益不同外;就在于他们对一个规则有一致的认同;那就是:既然每个人都必须在集体中才能存活;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