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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夜,拖拉机开进像是个村镇的地方,两边黑灯瞎火,街上静得出奇,偶尔两声狗叫。叔叔抱起熟睡的三胖,二妞跟着娘,一行人进了一户院子。最后剩他们四人挤在一间房里,房里只有一张老木床,一条被子。二妞的娘又从麻袋里扯出两条被褥铺上,四人爬上去,三竖一横刚好填满。大家很快就睡死了,二妞听见隔壁屋放在地上的酒瓶被老鼠撞倒,街外头仿佛总有人在咿咿呜呜说话,像是醉话。
二妞被夹在中间,不方便动弹,可尿憋了一阵还是憋不住。她只好轻轻坐起来,跨过娘跳下床摸着门出去。院子角落就是茅房,水泥屋子漆黑,她摸了半天没摸着灯线,见四周无人就蹲在门口方便。刚到一半儿,忽然看见大门下面的缝隙有两个黑影,她立刻想起黑布鞋的情景,慌忙尿完提起裤子就跑。二妞缩回床上,床脚对面就是门,那扇门不是全遮蔽的,靠上方的地方镶了一块旧玻璃。二妞不敢看,紧闭着眼睛,全身僵直,这一闭眼就闭到了天亮。
叔带着他们仨走到大路口,一家理发铺的音箱对着马路高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二妞见一个头发又厚又长的小伙子蹲在门口抽烟,穿着一件白色与藏蓝色上下对半分的运动衣,他的脸被吐出的烟雾包围了,看不清表情。二妞看了两眼,就被三胖拽着往前走,一辆挺旧的灰绿色小客车停在路边,车身很脏,车轮全是泥。
四人坐在最后头,和行囊一起被挤得无法动弹。过了一阵,车里陆陆续续塞满了人和货物,扁担、麻袋、包裹…水泄不通。车子轰隆一声巨响发动了,二妞见车尾一股黑烟,车子缓缓驶入了大路。
车没开多远,全车人都睡瘫了。二妞的娘腿上顶着个大包,她就趴在大包上,脑袋抵住前面的座椅靠背,车子一颠簸,脑袋就撞椅背,可她照样睡得死。二妞的叔叔靠窗睡,张着嘴脑袋不停地撞窗框,也照样睡得死。车窗玻璃被震得哗哗啦啦响,车内的通道也被行囊塞满。二妞从来没坐过这样的车,也没离家这么远过,她盯着窗外的景,一动不动。
“你昨晚出去干啥去了?”三胖夹在两个行囊中间,脸趴在行囊上小声问她。
“撒尿。”
“你看见没看见……”
“啥?”
“门外头有个人,一直往里头瞅……”
“啥时候的事儿?”
“你尿完回来之后……俺开始以为是主人家,可俺想,这大半夜冷的,主人家站外头半天不走是个啥意思。”
“真的假的,我咋没看到什么人?”
“就站在门外头,露个肩和头,大黑影贴在玻璃上……看得我半天没睡着。”
二妞想起撒尿的时候,看见大门外的黑影,莫不是贼?
“早上我见床下多了双鞋,就顺手收到包里了,该是你叔的吧。”
“啥鞋!?”二妞急声问。
“黑布鞋啊……”
“啥!”
二妞心里一惊,脸涨红了,慌忙抓起三胖问鞋放哪儿了。三胖指指脚下硬塞在座位缝隙里的包:“咋了?”
二妞慌忙用力推三胖,硬是把包扯开半个缺口,伸手进去扒拉,车子颠簸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摸到类似布鞋的东西,她用力往外一扯,见自己手里正紧拽着一双黑布鞋,鞋很大,她吓得挥手一扔,像被鞋烫了一下,鞋子“呼”飞了出去。
“嘿!你这是干啥!”三胖惊呼着,立刻伸出头去看,那双黑布鞋在公路上翻滚了几下不动了。
天一黑,二妞也抵不住困意,车里黑漆漆的,只能看见各种起伏的轮廓,很久才偶遇对面来车的灯光一闪而过。她眯着眼,歪在三胖背上,脸朝着窗户。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公路外头的半空中有人哇呀呀叫喊,她虚起眼皮往外瞅,只见小人书里的孙悟空,哪吒,还有一群虾兵蟹将围着车子挥动兵器,又嚷又闹,孙悟空的金箍棒飞速高转,哪吒的风火轮上蹿下跳……这还不算,二妞见车子前方灯光照到的地方,冒出一条龙来,撞上车窗即刻化为乌有!“妖孽!速速就擒!还往哪里跑!!”孙悟空一声厉喝,吓得二妞猛坐起来。车子飞驰前进,把那一拨人物全甩在了黑暗中。车里其他人全睡了个四仰八叉,三胖流着哈喇子连眼皮儿都没眨。
远远的,二妞看见一片熙熙攘攘的灯光在大地上浮着,没见过这么多夜灯聚集,连天上的星也比不过了。二妞只当全是一场梦,从这一刻才真正醒来。
“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你!”
三胖没理那女人,拖着麻袋下车,一不留神笨重的麻袋轰地一声往下滑,把三胖从车门撞翻在地。“活该!”那女人骂了一句。二妞背着行囊从她身边走过故意撞了她一下,见那女人憋红了脸眼睛都快翻出来了,她心里暗笑。
下了车,二妞就呆住了,放眼望去全是人,有扛着行囊急匆匆奔走的,有坐地上发呆的,有靠墙打盹儿的,还有枕着行囊躺着的……这些人面无表情地聚集在广场上,看着更多面无表情的人流在他们中间穿梭。二妞不安的很,一把拽紧了身边的娘,平生第一次,她有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不知所措。三胖扛着行囊,头被压歪了,他正努力斜着脑袋盯着周围的一切,两颗又大又灵的眼睛直溜溜转。
二妞和三胖跟着大人劈开的一条缝隙往前走,满眼看到不同的腿和脚在眼前来回穿梭,应接不暇。有些破衣破裤的人徘徊在广场上,摇晃着手里掉漆的饭缸,里面哐哐哐发出几颗钢镚的声音。这些人也是面无表情。出了广场,二妞见有几个人在路边招手,一辆小轿车驶过去,这群人上了车,小轿车又继续往前开远了。相继,又有几个人招到这种小轿车,陆陆续续离去。
马路比村镇那道儿宽了两三倍,路口有雕像有花坛,花坛白瓷砖上写着几个红红的大字。路口的红灯一亮,一大排骑自行车的人堵在了周围。旁边几个人面无表情地瞅了瞅二妞和三胖,灯一亮就冲了出去。路边的小卖部门口,有一排人正等着打电话,打电话的人声音很大,但说的什么二妞竟听不懂。她跨过一条条宽宽的白线横穿马路,沿着一幢幢起伏的房子穿行。
路上全是生面孔,穿着各色衣服,做着各自的事儿,没人看她。二妞的眼此刻无可挽回的被这一切给包围冲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所有撞入眼中的一切,更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表情,什么姿态,才能和周围协调。她一下子忘了,忘了在村道儿上忘形奔跑,哼曲瞎唱,忘了麻雀沟子的土话,忘了饭堂婚礼,忘了张家姑娘的黑白小电视……她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电视机里头,里头的里头,里头的里头的所有的电视剧里头。
二妞扛着这一大堆东西,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光顾着东看西看,她完全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到处都是房子,马路,汽车,人流,到处都长得差不多。她就像平原的马匹闯入了热带雨林,瞎了方向。
拐进一条小路,走了十几米远,二妞瞧见一个三面合围的灰色砖墙大院子,三层楼高,每家每户窗外都晒着衣物床单,空地上几个小娃在粉笔画的格子之间蹦来蹦去。他们背着这么些东西很是惹眼,二妞立刻注意到楼下几个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的婆子正盯着他们看。钻进楼道,爬上又窄又陡的楼梯,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角。三胖一屁股坐在包裹上,脸憋得通红,一头是汗。
“开门!”
二妞从楼上望下去,见空地旁边是个幼儿园,铁大门紧锁,跟空地一样大的小操场上空无一人,院墙上画着彩色的图画,有房子,云朵,花草,小人儿……
“来了!”屋里竟有个女人答应,很快门开了。门里头站着个穿桃红色长袖连衣裙的女人,头发高高盘起,一双白色高跟鞋,站得笔直。她的轮廓很硬,眼神也很硬,眉毛粗淡,皮肤干黄。
“姨好!”三胖大声喊,背着包就往里走,二妞走在最后像做贼一样缩进门。
一进门就看见窗前木桌上摆着小电视机,虽然被一块旧蓝布盖住,但还是让二妞心里立刻一亮。墙上挂着有漂亮姑娘的日历,日历下面是小饭桌。饭桌旁是里屋的门,门开着但被门帘挡住了。进屋靠窗的旁边是做饭的地方,三胖扔下东西就去找茅房,他冲进厨房瞅见旁边那巴掌大的茅房,顿时失望了。别说睡人了,连板凳放进去都嫌挤。水泥墙又旧又黑,门上钉着一排生锈的钉子,挂着两条旧毛巾。
窗外不知哪里的喇叭放着音乐,时强时弱,断断续续。三胖见这屋比自家的还小,一时间失了脸色,呆坐在行囊上。
“收拾好了么?”二妞的叔问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