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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拍,他惊愕地回头。
二妞盯着他没说话,他盯着二妞半晌也没说出话。
“以后你去书摊儿,我去擦鞋。”二妞说。
三胖抱紧了书包往前走:“不成……要是被你妈知道了咋办。”
二妞一把拽住三胖,厉声喝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话音刚落,三胖手里的板凳啪的落了地,他捂着脸哇哇地哭了起来。
二妞强忍着自己眼眶里冰冷的液体不要流出来,捡起板凳:“咱家虽然缺钱花,但还轮不到你上街擦鞋。要干也是我来。”
三胖扯着嗓子哭:“二妞,要不让俺回乡下去……俺种俺的地……俺实在不想去念书了!俺念不来!听不懂!老师还天天教训俺……俺不想念了……俺在浪费咱娘的辛苦钱……俺想回乡下去了……”
“瞎说!你回乡下去,谁管你?!病了咋办?出事儿了咋办!你叫我咋放心!?咱娘也不会同意!”
“俺受不了了……俺就擦鞋,天天一到早就来……俺还可以挣钱!”
二妞狠不下心骂三胖,她不想像那个女老师一样在三胖心里种下什么他不喜欢的东西。她一把抱住三胖,惹来周围人时不时回头看他们。
“你要是真不想读书了,就跟娘说。娘教你学裁缝……你要是天天往街上跑,要是遇见坏人,你叫我们咋办……”
很久没人抱过三胖了,他紧紧抱着二妞痛哭流涕,他想起了爹,想起了村儿里的一切,大街上又黑又乱,没人停下来,没人过问,他瞧着这街道的一切,仿佛到处都有无形的高墙,自己永远没法理解,也永远融不进去。现在,他觉得最安心的,就是当初吃爹烧的鱼,跟爹守着鱼塘,跟爹集市上卖鱼去……
“爹——爹啊——”
三胖忘了场合,抱着二妞哭喊着。二妞刚得知了半点关于自己爹的事儿,这下三胖是戳中了她心里的疼疙瘩。三胖哭着哭着,发现二妞越来越沉,最后顺着身子往下滑,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二妞!”
午夜场的录像是老板冒险放映的,要不然光靠白天那些片儿的入场量,收入实在憋屈。午夜场的入口是放映厅不起眼的后门,而且要先进入小巷子,再经过复杂的单元楼和通道,七拐八拐才能找到。凡是第一次去,肯定是有伴儿带路才行。放片儿的时候,余疆时常游荡在录像厅周围,随时看着外头的情况。
此时人已散光,他平躺在放映室的钢丝床上,想起了袁国才,那个身材单薄,眼神坚定的男人。二妞的眼神,二妞的气息和他如出一辙,两个从没见过的人,却有着惊人的相似,这怕也只有亲属能做到了。她像团开在迷雾中的鸢尾花,开在他心里。
“袁二妞的家属!”小护士跑出来扯着嗓子对外头喊。
“在!!”二妞的娘和三胖站起来齐声答。
“你是她妈妈冯碧媖?进去吧,医生找你。”
她战战兢兢走进去,医生关了门。
“你女儿贫血昏倒了,回去补补就行了。但是,你女儿生长停滞了,你知不知道?”
她不安地摇摇头。
“你女儿都十六了,看上去这么小,你就不认为她身体有毛病?”
“我知道……可我以为她只是比别人慢点儿……医生,她到底啥毛病?”
医生一边翻病历本一边说:“简单来说,就是她身体出现异常,不分泌一种生长素了,这种东西是促进她生长的。别的孩子都会分泌这种东西,你懂了不?”
“那她不分泌会咋样?”
“不分泌就不长了……一辈子就这么小……你让她以后怎么办?现在不敢确定,她还能长多少……但是必须加紧治疗了……冯碧媖?”
“哎!”
“我给你说,这个问题很严重,耽误了治疗,她一辈子的前途都没了。”
三胖见二妞的娘慢慢从屋里走出来,垂着头,手里紧紧拽着病历本,她看了一眼三胖,转身慢慢朝病房走。三胖坐在椅子上,没过去。他看见冯碧媖隔着玻璃往病房里看,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周围的护士来来去去,仿佛和她各在两个空间。冯碧媖的眼睛都没转,也没眨,她像是忽然被抽去了魂魄。
等二妞输完液,冯碧媖背起二妞出了医院。三胖惊奇的发现,街上竟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霜,空气冷冷的,他卯足劲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二妞歪着头靠在冯碧媖肩上,三胖跟在后头,走了一条又一条街,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
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地很滑,他们走得很慢。马路上只有一盏盏昏黄的路灯,夜雾渐浓,朝着他们围拢过来,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打倒现行反革命——打倒走资派——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碧媖挺着肚子坐在车里,经过几个路口,处处呼声震天,人山人海。遇到大队人马压着坏分子过马路,车不得不停下来。有时候一等就是十几分钟,有些坏分子被拖拽在地上,石头,鞋,烂菜叶子,扔得漫天飞舞,有时候石子儿呯呯地落到车窗上。冯碧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捂着肚子,硬挺着身子,她恨不得能多长两只手捂住耳朵。
“呯——————”一身刺耳的敲锣声在车窗外炸开!她浑身一惊,瞧见水瓶厂的睿三儿在右前方马路上,憋红了脖子,一边敲锣一边撕心裂肺地喊:“打倒坏分子睿德一!!!!!打倒坏分子睿德一!!!!!”他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唾沫星子横飞,樱桃嘴扯成了河马嘴。他一边喊,一边使劲推他妹妹,逼着妹妹一起喊,他妹妹红着眼,举起手又放下,张开嘴又闭上。睿德一花白的头发上挂着烂菜,胸口挂着牌子,佝偻着身体颤微微朝前走。
“余厂长托我个事儿……你在乡下等我,我很快就来。”袁国才说着,呯——又一颗石子儿咋在玻璃上。冯碧媖满头大汗,手心儿发凉,心跳加速,她拼命点头,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出了城,进入起起伏伏的土路,从没坐过这么远的车,她趴在车框上一路狂吐。冯碧媖昏昏沉沉地看着黑压压的大山,风吹着她苍白的脸,眼角有了几丝细纹。她从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更没离开过袁国才。她的肚子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让她害怕。
冯碧媖停下脚步,前头雾霭更浓,二妞趴在她肩上流着清鼻涕。
“娘,二妞咋了?”三胖在后头小声问。
“没咋……好好的。你别瞎想。”
“那咋我瞧你不高兴。”
“我困了。”
冯碧媖眼角忽然淌出泪来,此刻,她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荒落下的胃病又犯了。她一只手抬住二妞,一只手摸了摸三胖的头。
天空忽然摇曳下几抹碎雪。
袁国才忽然停下车,前头泥巴烂路上横着一颗巨大的老树,一堆碎石垮落在周围。冯碧媖推开门踉跄着滑下车,双脚立刻陷入深深的泥泞中。
“完了,这黑灯瞎火的,咱只有走进村儿去了!你能行吗?”
她巴不得下来走走,在车上已然吐得昏天黑地不知身在何处。夜风夹着一股子雨后潮泥的气息,袁国才搀扶着她一深一浅行在小道儿上。这就是后来,通往鱼塘的一条近路,三胖和二妞不知道在这条道儿上奔了多少个春秋。
要在二妞眼里,荒唐的说,她喜欢袁国才是因为半个黑馒头疙瘩。冯碧媖回头看了一眼酣睡的二妞,如果当初不接过那半个馒头,就不会和袁国才在一起,也不会有二妞。她不明白,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为什么二妞不,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碎雪如尘,落在他们头上、身上。
那天雪刚停,她就拽着票,头上裹着蓝布围巾,左手扶着墙拼命往街上走。她恨不得自己能飞起来,能隐形,扑到餐馆把所有的食物都偷回家。她远远的看见餐馆外头排着队,立刻咬着牙提起脚奔了过去。世上最远的距离,莫过于馒头疙瘩就在前面,却够不到,吃不成。她闭着眼睛,摇摇晃晃,慢慢排到前头,眼睁睁看着黑馒头疙瘩一个个减少,她数着馒头,数着人……还能拿到一个,她心里落了地,一个也好,尽管她现在能一口气吃下十个。
她右手递了票,左手抓起馒头就要往嘴里塞,就在这一刹那,一只手从她斜后方猛地栽入,夺过馒头,她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离开手,抢馒头的黑影已经跑了好几米远。她浑身一震,拔腿就跑,可冲了不到几米,饥饿、虚脱、绝望将她重重击倒,她跪在地上张着干枯苍白裂口的双唇,喉咙里喷涌出各种她能想到的恶毒的咒骂,可却没有一点声音……她盯着那个远去的身影,恨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缩在餐馆里的人,鼓着眼睛,无力地摇头。
一只手,捏着半个黑馒头疙瘩,颤抖着伸到她脸前……
这画面,将一辈子烙印在冯碧媖脑子深处,甚至在后来,这个画面也常常出现在她梦里。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