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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火车站》(dworzec,1980年)中,基耶斯洛夫斯基将官方宣传的乐观主义与个人的失落沮丧更尖锐地并置在了一起。他一共花了十个夜晚在华沙中央车站进行拍摄,影片甫一开始便是电视新闻播音员有关工农业产值节节高升的报喜声,但画面中出现的却是候车室中一张张忧伤的面孔。然后,播音员的声音被适度降低,取而代之的是宣布火车晚点的女声——火车晚点确实是当时波兰司空见惯的事。“为什么有那么多车次被取消了?”一个男人问。“因为乘客少了。”这就是他得到的答案,而观众则只能满怀疑惑地猜测事实是否恰恰相反。晚点的火车终于来了一辆,一部分乘客赶了过去,剩下的人只能在这阴郁的车站里继续呆坐下去。
光凭这些,我们便足以将《火车站》视作一部如实反映波兰现实的优秀纪录片,但更绝的是,影片快结束时,基耶斯洛夫斯基还用上了车站内摄像探头转动的画面,摄像头前五次转动,配乐的定音鼓营造出一种凶兆般的感觉。当摄像头第七和第八次出现时,不再有鼓声,画面在监视设备与车站中看电视的人之间来回切换。(他们在看车站里放的闭路电视,播音员预告说,即将放映的是“一部英语片,《我的朋友斯波特》”。)《火车站》的结尾,摄像头背后的男人终于出现:神情冷漠地操控着一个个按钮,注视着一块块屏幕,乃至整个火车站。和电视新闻播音员不同,别人看不见他,然而,他也和播音员一样,与等车的观众格格不入。
在《x光》(przeswietlenie,1974年)中,出现了一种更让人觉得毫无希望的等待,那便是结核病疗养院。四个病人讲述着心中的忧伤、自我的怀疑,以及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的种种情绪。和《我曾是个士兵》相似,四人也都出现在特写镜头中。他们忧伤地感慨,身处疗养院中的自己无法再像正常人那样做一个完整的人。基耶斯洛夫斯基之所以被这个主题吸引,可能是因为他父亲也死于肺结核,但更值得注意的还是《x光》的主题,一个多年之后在《三色》中得以被全面拓展的主题:与世隔绝的个体所面对的困境。
第15节:个人背景 早期短片(15)
正如他在1979年接受法国记者采访时所说的:“拍故事片时,我永远都知道影片结局如何。但拍纪录片时,我却不知道。仅仅不知道下个镜头会如何结束,光这点就足以让人感到兴奋了,更别说整部电影的结局都不知晓。对我来说,纪录片是一种比剧情片更伟大的艺术形式,因为我觉得,生活本就比我更聪明。它创造的东西比我所能想出来的要更有趣。”[10] 这一点也在《初恋》(pierwsza milosc,1974年)中得到了证明,同时,这也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电影生涯的一个转折点。
除了片名本身,《初恋》很难被称作是一部浪漫爱情片,在片中我们看不到和欲望、求爱或情欲有关的画面,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名17岁的怀孕少女和她男友如何正式成为夫妇的真实过程。初见雅德维嘉是在医生办公室,医生警告她说流产十分危险。罗曼头一次出现则是在接受兵役体检时。如果说,冲着片名,观众原本期待会看到拥吻和约会的话,基耶斯洛夫斯基带给我们的却是充斥着官僚主义和不断妥协的生活现实。
在房屋管理局的办公室内,男孩和女孩希望对方能加快办公速度,给他们安排一处公寓,但女文员却告诉他们,还得等上三年。他们只得在雅德维嘉祖母家空余的一间小屋里住了下来。粉刷小屋的时候,警察又来了,说他俩的户口还没在这个地址登记,然后,他又挖苦说,这间原本只是厨房的公寓,三个人住实在太挤了。(基耶斯洛夫斯基承认,是他“为达到刺激的目的”,设法“请”来了这位警察,“我故意找来了这警察,不过雅德维嘉当时已有八个月身孕,我那么做很可能有点冒险——警察的突然到访有可能会引起早产,但我总觉得问题应该不会太大”。)[11]
婚礼也拍得毫无魅力可言,登记注册必须缴费,周围的噪声令婚礼失色。新娘哭得泪眼汪汪,父母对她说,希望她的婚姻能比他俩的好。导演用波兰年轻人必须面对的种种现实压力取代好莱坞电影(或欧洲银幕上常见的爱情片)中的浪漫温情。例如,在公园里,雅德维嘉被一位年轻母亲随口问到,是否担心自己的孩子可能天生残疾。当她回学校拿成绩册时,也不得不面对老师的责难:正如一个女老师说的,她操行分只有c,不仅反映她经常缺席,也验证了17岁就怀孕当妈妈的她本就是个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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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个人背景 早期短片(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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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个人背景 早期短片(16)
镜头在这里既有介入感,又不乏启示性,详细记录了少女的生产过程,包括雅德维嘉的疼痛,氧气泵数量不够带来的麻烦,抱怨人手不够的护士,以及背景中的蜂鸣声。当罗曼得知自己有了个女儿后,他激动地哭着,将喜讯告诉母亲。影片在这对年轻父母站在婴儿床边的画面中结束,他们谈论着希望她长大后如何如何:比他们更聪明,和现在的他们一样快乐。
拍完《初恋》后,基耶斯洛夫斯基暂时告别了纪录片工作,鉴于他因为打搅别人私密生活而产生的内疚情绪,这一决定并不令我们感到惊讶。“即使是纪录片的镜头,也没权利进入这个我最感兴趣的主题:个人的私密生活。”他在接受法国电视台采访时说,“我宁可去药店买些甘油,刺激演员流下假的泪水,也不愿拍到别人真实的哭泣画面,或是真实的做爱、死亡的画面。”这种根本的道德立场令基耶斯洛夫斯基开始为电视台拍摄剧情片,第一部是1975年的《人员》。不过,纵观他1970年代后期的作品列表,我们还是可以找到一些点缀在剧情片之中的短纪录片。拍过三十多部纪录片之后,他可以大胆地说:“就培养电影的综合思考能力来说,拍纪录片是一所很好的学校。”
1976年,他花了将近五个月时间拍摄《医院》(szpital),影片长35分钟(译注:原文如此,但在其余途径查得的影片片长均为21分钟),以一种令人不安的笔触记录了华沙医院中连续32小时工作的外科大夫。导演并未在片中加入自己的评论,相反,只是简单地将医院作为一个工作场所呈现出来:医生也是工人。正如他多年后所说的那样:“医生也想帮助别人,但却缺乏办法。”他们也抽烟,也想吃饱饭(但却不太成功),也按劳取酬。基耶斯洛夫斯基在片中建立起一种严格的时间结构,用字幕详细记录每一个小时的流逝。于是,全片被一种可怕的滑稽感笼罩:过劳的医生们竭尽所能,但仍需面对断电、劣等设备和缺乏睡眠等困难。在接受法国电视台采访时,导演回忆起当时的观众反响:“他们明白,我们拍的正是‘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波兰,《医院》代表了一个更大范围内的真实的波兰,人们想对现状做出改进,但却束手无策,因为整个系统实在太糟糕了。”
第17节:个人背景 早期短片(17)
基耶斯洛夫斯基拍纪录片不喜欢用全知角度的画外音旁白,他更愿意只是简单地将人物、地点和过程呈现给观众。1977年的《看夜更的观点》(z punktu widzenia nocnego portiere)正是这种“客观”立场的典范之一。工人马里昂·奥舒赫习惯严守各种纪律,信奉“规则比人更重要”的道理。在17分钟的影片中,他从喜欢的电影类型一路谈到自己对死刑的支持态度。“我并不认为他是个坏人,”基耶斯洛夫斯基说,“我想他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只是他碰巧认为公开把人吊死会是件好事,因为那样可以杀鸡儆猴、遏制犯罪……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因为他脑袋不太聪明,对生命的看法比较粗浅,从小的成长环境又是如此。”[13]影片完成后,奥舒赫自己也看了,而且还挺喜欢的。但波兰电视台计划把它公开播出时,基耶斯洛夫斯基提了反对意见,担心这可能会给奥舒赫带来的麻烦。(顺便提一下,尽管影片拍得十分简单,但配乐部分却请到了因与扎努西、瓦伊达等人合作而闻名的沃伊切赫·吉拉[wojciech kilar]。)
《我不知道》(nie wiem,1977年)是一个更加极端的例子,基耶斯洛夫斯基担心公开放映纪录片可能会对主人公造成影响。影片片长46分钟,来自下西里西亚某家工厂的工程师面对镜头,讲述了发生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