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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叫绿川的这个男人什么也不做,只要有一空下来就去泡露天的温泉。他去附近的山里散步,或是在暖炉里埋头读着带来的文库本小说(大多是无害的推理小说),晚上一人正正好好喝上两合(一合为十分之一升)热了的酒,不多也不少。他的沉默不输灰田的父亲,除了必要的情况之外不和任何人说话。旅馆的人因为习惯了这一路的客人,倒也不怎么在意。特地跑到这么偏僻的山坳里来泡温泉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异,呆的时间长的话就更是那样了。
灰田青年在天亮前去泡河边的露天温泉,碰巧绿川也来泡,绿川先向他搭话了。不知为何绿川好像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对这个打杂工的青年起了不小的兴趣。绿川看到灰田休息时坐在廊下翻着乔治?巴代伊(georgesbataille)选集了,这也许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绿川说自己是从东京来的爵士钢琴家。因为自己遇到了些无聊的事,而且为每天的工作所累,想找个安静的环境休息一阵子,所以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里来了。其实是信步而游,碰巧进到这山里来的。因为这里没有扰人的杂事,所以很合我心意。你也是从东京来的吧。
黑暗中,灰田泡在温泉里,一边简略的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交了休学申请之后就漫无目的的四处旅行。反正大学现在也是闭锁的状态,继续留在东京也没有意义了。
绿川问他,对现在东京正发生的动乱,你不关心么?每天四处都上演着各种闹事纷乱,还是值得一看的不是吗。简直这个世界要彻底变得天翻地覆了一般啊,错过这种场面你不觉得可惜么?
世界不会这么简单就天翻地覆了的,灰田答道。天翻地覆的是人这一方。错过了也不觉得可惜。灰田那冷淡而直截了当的口吻好像很得绿川的喜欢。
他问灰田青年,这附近可有什么地方可以弹钢琴的?
翻过一座山的地方有所中学,放学后在那儿的音乐教室里说不定能让你弹钢琴。灰田说道。绿川知道了很高兴。绿川说道,麻烦你啊,待会儿能给我带路去那里么?灰田询问了一下旅馆的主人,主人说这样的话你带着去就是了。主人给中学打了电话,帮忙交涉让他们借出钢琴。两人吃过午饭后,翻了山去了那所中学。因为刚下过雨,山道很滑,绿川把挎包斜背在背上,稳稳当当的快步前进着。看上去是城市里长大的,但意外的腰腿像是很强壮。
音乐教室里的直立式钢琴键盘上的按键都不齐,音调也不怎么理想,但整体来说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钢琴师坐在嘎嘎作响的椅子上,伸展手指把八十八个键都试了一下,确认了几个和弦的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上去并不算满意那琴声,但只是通过这样按着键盘,像是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物理上的满足。灰田觉得这样敏捷而强韧的手指动作,一定是相当有名的钢琴手吧。
大致上搞清楚钢琴的状态后,绿川从挎包中拿出一个用布做的小袋子,小心的放在了钢琴上。袋子是用上等的布料做成的,开口的地方用纽扣扎了起来。灰田想到这里面说不定是谁的骨灰。他的动作给人一种印象,演奏钢琴时这样把袋子放在钢琴上,已然是他的习惯了。
接着,绿川有些犹豫似的弹起了“roundmidnight”。一开始,像是把脚伸到小溪里试探一下水流速度、找寻落脚的地方那样,他用心仔细地一个一个弹着和音。主旋律结束后,紧接着是一长段的即兴adlib。随着时间过去,他的手指就像如鱼得水那样,更加敏捷而开阔的活动了起来。左手鼓舞着右手,右手刺激着左手。灰田青年虽然不怎么懂爵士,但凑巧知道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monk所做的这首曲子,感受到了绿川的演奏实在是出色——
他的演奏里埋藏着深邃的灵魂,足以让人可以忽略钢琴的音高问题。在深山里的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作为听众来倾听,身体内部的污秽感觉就像被洗净了一般。音乐那份率直的美与充满臭氧的清爽空气、透明冷澈的溪流重合呼应在一起。绿川也专注于演奏,现实中的杂事像是从他的身边消失泯灭了。灰田青年还没有见过投入到这种地步的人。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过绿川那像独立的生物一样动着的十根手指。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曲子弹完了,绿川从包里拿出厚毛巾把脸上的汗细细擦拭去,然后像是冥想一般闭了一会眼睛。一会儿后说道:“这样就可以了,已经足够了。差不多回去了吧。”他伸出手拿起钢琴上的小布袋,再次郑重地放回包里。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
“是护身符哟。”绿川坦言。
“像是钢琴的守护神之类的么?”
“不,大概可以说是我的分身吧。”绿川说道,略带疲倦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这又是件有些奇妙的故事了。但故事很长,现在要说那个的话太累了啊。”
在这里灰田暂时中断了故事,看了看墙壁上的钟,然后看了看作。当然在作眼前的,是身为儿子的灰田。但是因为年龄基本相同,在作的意识中他们父子的形象自然的重合在了一起。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像是两个不同的时间领域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作忽然生出种错觉,也许这些遭遇实际上不是父亲所经历的,而是在这里的儿子本人。也许是他假借父亲的身份,来叙说自己的体验呢。
“说得太晚了呢。要是觉得困了的话,后续就下次再说吧。”
作说,没关系,还一点都不困。实际上,因为想听下去,困意彻底没了很是清醒。
“那样的话就继续说了。我也还不困。”灰田说道。
绿川在灰田面前弹钢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十五分钟弹完《roundmidnight》之后,他对钢琴的兴趣就彻底消失了。即便灰田青年暗示说:“不弹钢琴也可以么?”,他也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绿川再也不打算弹钢琴了,因此灰田也放弃了。尽管就他自己而言,很想再一次好好听一听绿川的演奏的。
绿川有着真正的才能。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音乐具有在物理上肉体上打动听者的能力。集中精神听他的音乐的话,就会真切的感觉自己前往别的地方去了。可不是简单就能有的感觉。
拥有这种非同一般的资质,对他本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灰田青年没有实感理解不了。那对拥有者是至福,还是重负呢?是恩宠,还是诅咒呢?或者是同时包含着以上所有呢。不管哪一种,绿川给人印象他并不怎么幸福。他脸上的表情大抵就是在忧郁和不关心之间反反复复吧。偶然浮现在嘴角的微笑也是压抑而带着理性的嘲弄的。
有一天,灰田青年在后院砍好柴火搬运的时候,绿川向他搭话道。
“你喝酒么?”他问道。
“会喝一点儿。”灰田青年说。
“一点儿就行了。今天晚上能陪我么?一直一个人喝也厌了。”绿川说道。
“就是傍晚有杂活,要到七点半左右。”
“那样就行,七点半左右来我房间。”
七点半时,灰田青年去了绿川的房间。晚饭让人预备了两人份的,也准备了热好的酒。两人相对而坐地喝酒,吃饭。准备的饭菜绿川一半都没吃,专注着自酌自饮。他不说跟自己有关的事,询问着灰田的老家(秋田),在东京的大学生活的种种。知道他是哲学系的学生之后,问了几个专业性的问题。关于黑格尔的世界观,关于柏拉图的著作。这么谈着,灰田便知道绿川曾系统的精读过那些书,好像也不是只读无害的推理小说的。
“这样啊,你相信逻辑啊。”绿川说道。
“是的。基本上相信逻辑,并且依赖着它。本来哲学就是逻辑的学问。”灰田青年说。
“会讨厌不符逻辑的东西么?”
“没有什么喜欢或是讨厌。不会从脑中去抗拒不符逻辑的东西。因为我并不是信仰着逻辑。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