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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炮火下的防军一个个被震得耳聋眼花,心战神摇。天慢慢黑下来,过了河的防军叫高堆上摆出的气势吓破了胆,那还有顶着炮口攻扑的意思?!一个倒着朝后爬,个个跟着朝后爬,爬着爬着,忽听高堆上只是那条粗沈的嗓子吆喝说:“那大刀队,准备好,底下的龟孙要退了,跑得慢的,替我留下他们的腿来!”
那些防军一听,爬也不行,非得跑不可,黑里也弄不清谁先退,谁先跑的,一哄就跑开来了,有的踏错了地方,落在河心的深水里,有的跑脱了鞋光着脚板,班不成班,排不成排,兵丢掉官,官找不着兵,旁的全顾不得了,唯恐背后的大刀队追上来砍腿。
河那边的鸭蛋头团长急得跺脚,大喊不准撒退,谁先退毙谁。若在平时,他那种喳呼劲儿,多少还能起点儿约束,可一临到这种慌乱的辰光,谁还听他的?他带着副官和马弁想去拦人,半路上,听见黑里有人叫说:“大刀队卷过河来了,团长,您要命还不快跑?!”鸭蛋头一听,把平素他常放在嘴边的一个稳字也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恁凭两个马弁挟着他跑,跑过烟榻时,他喘吁吁的交待鸦片鬼营长说:“督战队改成掩护队,快拉上去挺住,……要不然,我这个……团,妈特个巴子,就……散了板……了。”
而那个鸦片鬼营长的架子大得很,鸭蛋头团长跟他说话,他爱理不理的翻着两只白眼,副官上去扯他一把,他翻过身来,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儿,副官一捺电筒,才发现他胸口多了个不必要的窟窿。
“督战队!督战队!”鸭蛋头团长空叫了两声,却叫来了两发贴着头皮尖啸过去的子弹。
风在天上把晚云刮散着,鸭蛋头所统的一个团,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散掉了,正像风卷着的残云一样……
长长的高堆上亮起火把来,路工们、棚户们、小盐庄来的苦力们,全把汤六刮围绕着。
“汤爷,真有你的!”连齐二叔也晃着大拇指说:“你究竟从那儿弄得来这几十门子母炮的?……不但弄来这多炮,连火药全弄来了,各炮炮后堆的火药,怕不有好几百桶?”
汤六刮只是笑着,也不说什么,跨过去两步,走到一门子母炮前,伸手把红布炮衣一扯,喊说:“瞧罢,哥儿们,就是这种炮!”
大伙儿一瞅,那里是什么炮?!原来只是一根斗粗的木头段儿。
“我这些炮里边,只有三门是真炮,适才都已经试放过了!”汤六刮说:“其余的全是唬人的家伙,风月堂拆了一栋后屋,大梁大柱锯断了,使红衣一盖就成。我早说过,假炮在咱们手里,一样当真炮使,防军那一个团是块豆腐,还用得着真炮轰吗?”
“那么汤爷,这火药?”
汤六刮大笑起来,说:“除了那三门真炮后面那十来桶动不得,其余各桶,都装的是油香大饼,快打开趁热吃,咱们也该用晚饭了……”
铁扇子汤六刮智败北洋军的故事,当夜就在盐市各处播传着,事实尽管是事实,经不得人嘴一传,就更显得夸张了。这一火虽不算什么,但对盐市上民心士气的鼓舞是够大的了。汤六刮所领的人枪,还不及保乡团的一个大队,就能稳稳的扼守住高堆,一日之内,把鸭蛋头的一团人整垮,若照这样推算起来,一个盐市的人枪合在一起,岂不是能整垮北洋军一个师吗?当然,盐市上能有汤六刮这样人物出头,人们不由不饮水思源的想起关八爷来,若没有关八爷举贤,戴老爷子师徒几个怎会出头管事?而汤六刮一点儿也不居功,每当人夸他了不起的当口,他就会抬出关八爷来说:“我汤六刮算啥?……我实跟你们说了罢,若是关八爷在这里,北洋防军那还有这一打?只怕队伍没拉出营盘,鸭蛋头那颗没毛的脑袋,早就装在关八爷的马囊里了!”
而,一去大湖泽的关八爷没有消息。
有人打县城来,说是孙传芳听说攻盐市兵败,另从长江北岸抽调配备精良的江防军一师,外加一个独立旅北上,江防军的先头部队业已开到县城的西大营。
又有人说,鸭蛋头团长想带着小菊花卷着大批公帑潜逃,在雇船时被他的副官出卖,江防军的师长请示过孙大帅之后,把他装上船的银洋没收了,人被押至铜元局后面的乱冢上毙掉了,因为没人收尸,白白的便宜了一群野狗……至于小菊花当然没事,而且真是妈特个巴子走运,升格成师座的姘头啦。
盐市在等待者,等待着关八爷,等待着大湖泽里的民军,也等待着另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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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58
看还很远。
这正是最严寒的时候。
在荒凉的邬家渡口,黑夜枯林里掀起的一场混战已经过去了。当太阳照进密林时,惨烈的景象仍然遍地存留着,刺痛了关八爷和六合帮那伙蛮汉的眼。
经过一夜苦苦的拚斗,土匪们遗下了廿八具染血的尸首;有的肩背上带着飞扎进去的攮子,凝一脸极端痛苦的神情,紧抱着一棵白惨惨的、没了皮的树干,就那么僵死过去,死者临死前一定是惨号过,所以死后还张着嘴、鼓瞪着眼,像是古老传说里抱树的恐怖的僵尸鬼;有的老老实实的伏身在一块没化尽的残雪上,双手抱着头,通身上下没见显著的伤痕,好像一个赶长路口渴极了的客旅,俯身去吮吸地面的雪水,但他的耳朵眼和鼻孔中全有血水滴出来,把雪面染得透红;向老三知道他是被雷一炮使闷棍砸死的。有一处地方,三具死尸伏在一道儿,一个胸口中枪,把长枪掼在一边;一个执短枪的土匪,胁下却捱了他同伙的攮子,攮柄还紧攒在那个家伙手里。而那个家伙也死了,两只眼珠像金鱼似的凸在外面,脸成猪肝紫,上下唇之间,多了一团带血泡的被牙齿咬穿的舌头。——不用说,他是被人从身后扼死的,舌头才会伸得像那种样子……也有的被枪火顶掉半边脑壳,血雨激射在树干上的,也有的拖着一地的肚肠……脑汁染在黄叶上,碎肉飞在枯草上,……看也会把人看饱了。
而那些活着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喽罗们,总算暂时退离了邬家瓦房附近的枯树林子,他们并没真的退走。倚在一棵血树上,眉尖挂着悲沉思虑的关八爷算得到,他算得到朱四判官这一回是把鱼衔进嘴的馋猫,不会轻易扔掉尽歼六合帮的机会的,也许在一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会重新响着号角,风样的卷杀过来了。
这算是什么呢?这种自己从根厌倦的混杀!但总有人逼着人不得不这样,然后,不知名姓的死者横尸在眼前,太阳照着一番全无梦意的冷冰冰的真实,使那些沐沐的鲜血滴满人欲泪的双瞳,英雄不在这里,看样子,不除掉四判官这个恶汉,比这更惨的景况还有得瞧呢!
“嘿,八爷,土匪全叫您的窝心拳打退啦!”林外的旷场子上,远远传来石二矮子穷吼的声音,听来是带着笑的:“快出来罢,伙计们,出来晒场好太阳罢。”
在郎家瓦房前面的空场上,也有两具死尸和几道长长的血印儿,想必是土匪中枪后狂奔时留下的;空场中间,盐车围成的方阵里边,大狗熊跟石二矮子俩个满头满脸全是迸洒的盐屑儿,乍看简直成了雪人,大狗熊苦熬了一夜,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打火闷吸着叶子烟;石二矮子却精神十足,坐在盐包顶上,半卧着,双手抱着一条腿,真在那儿晒起太阳来了。
“矮子,你倒是乐啊,”雷一炮说。
“我捡着了一条命,放在掌心,一瞅,嘿嘿,原来正它妈是自己的。讨了这等的大便宜,为啥不乐来?!”
石二矮子没夸张,盐车上叠着的盐包盐篓,被枪弹射得烂兮兮的,布满了蜂巢似的孔穴,盐车周近,到处都泼撒着浓霜似的盐屑和晶亮的颗粒儿,使人想得到夜来的弹雨有多密集,若没这些盐包挡着,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个,怕早就凉了。
“咦,八爷的白马?”向老三这才想起什么来说。
“白马?”大狗熊闷声地:“也许会叫朱四判官撮去骑了。——您可甭翻白眼,是它自个儿惊断缰绳跑了的,又不是我拉了的,说什么也怪不着咱们。”
“跑了还好,”关八爷叹息说:“若是它不挣断缰绳,也该死在流弹上了!……我并不担心马,咱们连人都没有离险地呢。”
“我说八爷,天既已亮了,那帮土匪也叫您窝心拳打得抱住心口蹲在那儿喘气去了,咱们总得想办法渡河。”石二矮子说:“窝在这块死地上,把子弹打光,可也不是个办法哪!”
关八爷淡淡的笑了笑说:“想渡河,这还不是时候,你以为四判官业已退走,那就弄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