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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火上来,原想发作,继而又举眼望望那座高堆,想到自己若是那位连长的话,怕也是……所以就心平气和起来,反替那位连长撑劲说:“你尽管听号音,率着弟兄放手去攻,我它妈特个巴子调两挺机关炮当你的后台老板,攻下高堆来,赏你大洋五百,外加肥猪一口,顺带老酒两坛。”
为了替攻扑高堆的那个连(实则是为鸭蛋头团长自己。)壮胆,全团的号兵排成队,五六支铜号轮替着,不歇气的狂吹,多时不用的两面军鼓,也叫搬到台口来,咚咚不歇的擂上了。脸色苍白的连长有些撑持不住,仿佛那串鼓不是擂在鼓面上,而是擂在自己的心窝,就觉心跳得比密鼓还快,亏得一位有眼色的排长发觉得早,递过一只盛酒的水壶,平素并不喝酒的连长一口气牛饮了半壶酒,酒色加上晚霞涂染,才勉强把他那张脸弄得还像个人样儿。
“帮衬帮衬我,兄弟嗳,”他几乎哀嚎的叫说:“咱们听天由命扑过去罢!”
惨红的夕阳像只哭肿的充血的眼,在灰紫色云后凝望着,那些担任攻扑的防军们沿着河滩散开,拉成一条歪斜八拐的“一”字形,咚咚的鼓声压在他们弯起的脊背上,凄迷的号音把他们游丝般的生命捆缚着,使他们必得战战兢兢的屈从于命运。
“谁也不准落后,兄弟嗳,落后我照样要毙人的,这是在两军阵上。”嘴说不准旁人落后的连长掂着匣枪,自己却理直气壮的落在“一”字形的后面像个标点。在连长押阵之下,兵勇们端着枪,也惶乱的草草的发出几阵有气无力的呐喊什么的。
“冲哟!杀啊!杀那个龟孙杂种王八蛋啊?!”
然而两条腿仿佛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全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嘴动身不动,盲喊乱叫替自己壮胆气,在河对岸防守高堆的人们的眼里,成一群被粘在胶纸盘上抖翅的苍蝇。由于猛喝了半壶酒的关系,使一向胆小的连长居然也热血沸腾起来,像一把织布梭似的在队伍后头来回横跑着,叫喊说:“瞄准高堆,替我排枪齐——放!”
轰轰的排枪放过去了,高堆那边不见一个人影闪动,也没见一支枪还击,只有数百面长旗仍在晚风里无动于衷的招展着。
“空的,根本是空的。”谁说。
“空的,对了!”
一群人从河弯处水浅滩多的地方开始趟河了。早上曾围聚在石阶上赌牌的大脑袋跟腰里佩着吉祥符的小个儿,也正在这个连里,小个儿有些神魂颠倒,放完排枪忘了拣起弹壳儿,(在北洋军里,无论战况如何紧急,一场火打完,就得集合起来查点发弹数,交出弹壳儿,意在防止士兵藉机盗卖子弹,有些部队规定差一颗弹壳,除掉扣饷赔偿外,违背要扒在地上捱三扁担。)大脑袋替他检起来,骂说:“小个儿,你那屁股是铁打的?你放枪不检弹壳儿,三扁担能送你到阎老西那儿喝马虎汤,瞧你那付掉了魂的德行!”
“我只是怕,”小个儿哆嗦说:“老酒不管用,吉祥符也不知灵不灵?天若保佑我活得这条小命,我宁挨九扁担。”
即使对面没响枪,他们横举着枪支趟河时仍然是游移畏缩、慢慢吞吞的,等他们一接近北面的河岸,南边两挺机关炮就张嘴替他们撑腰了。有一挺枪打的是扫射,枪子儿呼呼叫的掠过高堆,啸音拖得很长,全不知落到那儿去了。另一挺不甚灵光,只打了一个三发点放就吸了壳,枪手发了慌,板着机枪拉一阵,摇一阵,也摇不出一个闷屁来。“操你娘,你这属乌龟的,炕炕料儿!”枪手吐了口吐沫,像庄稼人骂懒牛似的骂开来了,可惜那挺机关炮老聋了耳朵,骂也没法子把它骂张嘴。那边的第二阵排枪响过,业已手脚并用的爬堆了。爬堆爬至堆半腰,伸头朝上看看,一条堆还是死沉沈的,连一份风吹草动的迹象全没有。机关炮仍然打得那么高,仿佛“天”跟枪手有宿仇,非趁这种机会假公济私泄泄愤不可。
这种反常的沉寂不由不使爬堆的家伙们浑身发毛了,当真旌旗密布枪垛儿林立的高堆会是空的?!那个胆儿大的先爬上去瞅瞅去罢,谁它妈胆儿大呢?原是一个个散开了爬的,爬着爬着就变成了螃蟹,横挪着身子爬到一堆去了。
“空城计,我它妈料准它是空城计!”鸭蛋头团长眯着两眼,捧着肚皮说:“你瞧瞧,人全上了堆了。依我想,堆上那几个路工,看见咱们的影子,怕早就屎滚尿流的跑回盐市里去了。亏得他们有力气没处施了,布成这么个阵仗!”
也就在这当口,沉寂的高堆背后,澎的一声铳响,引出一阵巨大的疯狂的杀喊声来,汤六刮青巾扎额,精赤着上身,猛可的跃将出来,大张双臂左右一挥,百十口单刀从堆顶直滚下来了!“杀……嘿嘿,杀……!”刀手们齐声怒吼着,把单刀舞得霍霍生风。可怜防军那一连人,犹犹疑疑的,还想着爬上堆交差了事的呢,再一瞅,我的妈,这可不是凶神下界,杀得来了?!人说攻扑要有胆量,实则上,跑也要有胆量才行,有些胆大的,一声说跑,马上朝回拔腿,跑得像惊窝的野兔,胆小的光是心里想跑,两条腿却不太怎么肯听话,软了它的娘了!只有那个连长,做得到“退却在后”。(不过是因为他两腿软得比旁人更厉害些。)他还没爬下高堆,就被汤六刮追上了。汤六刮一举刀,那家伙就把匣枪扔了,回头大喊饶命,汤六刮并不杀他,只是使单刀在他屁股上来回荡了几荡,然后飞起一脚说:“你爬不动,我帮你个小忙——滚还滚得快些儿!”
那连长真肯听话,被汤六刮兜着屁股一脚,踢得像只球儿蛋似的,吉里谷碌的飞滚,果真滚到他们那伙跑着的前面去了。
大刀队这一阵光冲不杀,前后不到半袋烟功夫,又已把那连人撵回河南去了,汤六刮掳了七八个不逃的兵勇,拾了约摸廿杆洋枪。
河南岸的鸭蛋头团长这回可不笑了,搓着巴掌,拍着光脑勺,埋怨机枪打得太高,埋怨连长不中用,该枪毙八回,毙完拖了去喂狗!埋怨这,埋怨那,连烟灯都叫他砸了。
“响号,着全团总攻!”最后他说。
太阳沉落下去,总攻是在暮色深浓时开始的。这回也许因为人多,胆气比先前壮些,队伍散开后,不一会儿就有三拨人趟过了河,一过河就被高堆上猛烈的枪火封住进路,抱着脑袋翘着屁股像一群受惊的野鸡。不过,汤六刮并不愿意射杀那些防军兵勇,又不愿白耗子弹,防军趟水过河的人数不少,逼得他非祭第三宗法宝不可。
狂风沙0057
“替我抬——炮上来!”他站在一只火车头上叫喊说:“抬大——炮!”
他一声没喊完,堆背后起了一阵嘈喝,拉的拉,抬的抬,把一尊红衣没退的子母大炮运上来了。这种黑疤咙咚的怪物,一口能吞得下一笆斗火药,还加上铜钉、铁三角、铅砂、铁莲子,它的射程当然比洋枪差得远,但谁若靠近它,一炮轰出来能把人给轰烂,洋枪出膛一条线,铳枪出膛一大片,这玩意轰一炮,十丈方圆的人,不死也得塌层皮。
“架——炮!”汤六刮神气活现的喊说:“只要他们不怕死,认着炮口朝上冲,就替我开炮轰它个龟孙!”
挤伏在堆前河滩边的防军,人人全听得见汤六刮的喊叫,也能在黯沉沉的暮色中看得见一尊又一尊的那种庞然大物平平的抬上了炮架。一尊,两尊……他们默默的数算着,说来吓坏人,天知道怎会有这么许多子母炮?!单就当面这条堆,就排有廿多尊大炮!那些穿着红衣的炮手嘈叫着,有的按火帽,有的使人头大的布卷儿清炮膛,有的业已揭掉炮衣,黑洞洞的炮口使人望着就觉心寒……铁包轮的骡车在堆面上滚动着,装运火药桶的牲口鸣叫着,有一些腰鼓形的火药桶被卸下来,无数滚桶声绾在一起,响如巨雷。
“响排枪!”汤六刮又在吼着了。
黑里响排枪,声势分外惊人,趟过了河的防军们就觉响排枪时,整个的一条堆都被一团团蓝色的枪口火映亮了,几乎每一座垛子都有枪火,排枪的枪声像疾风催卷着狂涛,哗哗哗哗的一直波荡到远方去。
“第一炮,试炮!”汤六刮紧跟着喊叫说:“第二炮,试炮!……第三炮,试——炮!”
轰!轰!!轰!!!
连着三声坍天巨响,震聋人的耳朵,不论那些子母炮古老到什么程度,炮声可就有那么响法,喷沙子从炮口的火光中迸射出来,焰火似的直射到河滩上,伏在炮火下的防军一个个被震得耳聋眼花,心战神摇。天慢慢黑下来,过了河的防军叫高堆上摆出的气势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