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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你的脾性烈,八爷。”陆小菩萨说:“你跟四判官既已结怨在前,多说也没有用了。但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这一路朝南去,加意提防总没错儿,……我一路耳闻目睹的,全跟向老三说了,我不在能盐市上久待,三天两日也就得走,单盼你多保……重。”
“你不回陆家沟?”
陆小菩萨摇头说:“陆家沟成了贼窝,我怎好再回去?我打算到北徐州去养病,我外甥在那儿有爿店,我去投靠他去。”
关八爷沉默了一会儿,两眼微红说:“人嘛,想来也够可怜的,想当年双枪罗老大遇袭,全六合帮只活出你,向老三,彭老汉跟我四个人,除了向老三跟我还在一道儿,咱们可算是阔别多年,不见面时想着,满心的言语,见了面倒反说不出什么来了!……我常想,若在承平年月,日子消闲,弟兄伙见面,该好好儿的聊聊聒聒,畅饮它几壶,如今竟是这么的匆忙,真料不到。”
“能见面就好,”陆小菩萨叹说:“只怕咱们见不了几面,就鬓发如……霜罗!”
金璧辉煌的豪华套间里,一时竟被一种难言的愁绪掩盖了,除以唏嘘感叹外,谁也兜不转话头。陆小菩萨干咳着,似乎承受不了这种气氛,顺起他的拐杖要道别,关八爷拖住他,硬塞给他一百银洋。
“这个你带着,也许延医治病用得着它,”关八爷说:“等我走完这趟盐,回北徐州时再去看视你罢。我明天一早就领腿子上路,今夜还有几宗事情要办,无法再留你了。”
关八爷刚送走了陆小菩萨,福昌栈的王少东跟缉私营长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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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36
“八爷,匪目钱九那宗案子,原要等您亲审的,”王少东说:“适间我们来花厅,您左右有位石二爷说是您出去了,说您有话交待他去审的……我们还不甚放心,所以又过来问一声,您是否还需亲自去看看?”
“那位石二爷是个爱动刑的,把钱九拷问得死去活来,”缉私营长说:“那家伙可真有股儿狠劲,宁死没口供,依我看,一味拷打也不是个办法。”
“又是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向老三跺脚说:“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八爷您待他们太宽厚了,才把他们宠成这样的!”
“真是一对该死的东西!”关八爷动火说:“这也真太……太不成话了!——如今钱九人在哪儿?”
“在谦复栈对面,老分司衙门里。”王少东说:“除了请您外,我已着人去请方德先方爷去了。”
“好,”关八爷说:“要是方爷先到,那对宝贝怕要吃些苦头,……罚他们也算是罚我御众不严罢……咱们这就慢慢儿的踱过去好了。那雷老哥。——等歇要是玉兴的老曹来找我,告诉他可到分司衙门去找我。”
谦复栈离福昌栈不远,踱过去不消盏茶功夫,分司衙门的白粉八字墙两旁,站着四人大岗,气象威武森严,那些刚改编的团勇精神十足,见了关八爷一行人,一声吆喝,举枪敬礼,关八爷笑问说:“方德先方爷来了没有?”
“方爷来有一会儿了。”领班的团勇说。
“犯人在哪儿审?”关八爷转朝缉私营长——新任的保乡团统领说:“还在老营部的那间黑屋吗?”
“对了!”这位新统领说:“还在老地方。……不过自从兄弟接长缉私营之后,可没按老例刑求过。”
“我一生最恨严刑迫供。”关八爷说:“我这一身伤疤告诉我……天下不知有多少善良人身上,带着比我更多的伤痕。即使是钱九也不例外,我相信恶人不是天生作恶的,能有一线生路,一丝活路,都得先指给他们,指了他不走,也最多犯一个‘死’字,不能让他们受活罪。古往那些把‘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挂在嘴上的官儿,专以上夹棍,打板子为能事,那才真的该死!”
一行人还没走到黑屋,刚走进分司衙门一侧的院子里,就听得院心有人大嘈大嚷了。原来那幢专囚犯人的黑屋前,有棵冲天的老榆树,叶子落得光光的,只剩下一些杂乱的枝柯伸向天空;榆树边的木杆上吊着一盏头号马灯,一些团勇绕着灯围成半个圆圈儿,那马灯久久没经擦拭,灯光透过烟薰的玻璃灯罩,变成黯影斑斑的黄色碎块,旋动在人的脸上,在人圈儿里面,关八爷一眼就看见石二矮子,上身被剥得光光的,双手被反剪着吊在树丫上,两脚半悬空,只有脚尖儿点着地;大狗熊目瞪口呆的坐在雪地上,抱着一只胳膊,而窝心腿方胜一声不响的双手交抱着膀子站在石二矮子面前,听由对方破口大骂呢。“我它娘偏要骂你这个龟孙杂种狗操驴×的!你们准是私通土匪,要不然,为何要把土匪当做老子般的庇护着?不让你石二爷敲他?!”
“我不跟你们这两个浑虫说话,”窝心腿方胜说:“我料想关八爷他决不至差你们这种宝货来审土匪,不问青红皂白就动刑,口供没问,人业已叫你们敲昏八遍了!破开小腿肚儿塞盐,天下没这种刑法……我要等关八爷来后再放你们,先委屈些儿罢!”
“那不是八爷来了,”大狗熊带着哭腔说:“石二矮子,我说你甭惹祸,你不听,这好,咱们这算一道儿下水了。”
“你它妈甭朝我一人头上赖账,大狗熊,——尖头子弹划破他的肋骨,这把戏是你玩的!”石二矮子一瞧见关八爷走过来,一叠声叫喊着:“八爷八爷,这个姓方的好不讲理,他他他……他它娘私通土匪,还把我吊在这儿,大狗熊想揍他,反叫他一掌打倒在这儿爬不起来了!”
“这算是轻的,”关八爷冷淡的说:“换是我,该再抽你们每人五十皮鞭!”
“八爷您来得正好,”方胜苦笑说:“这两位仁兄满嘴酒气,歪斜冲倒的跑来审犯人,十八般刑具换遍了不过瘾。又想出两种新花样,把那个钱九整得晕过去好几遭;……如今着人松下刑泼了几盆水,不知醒没醒呢!……我过来一瞧不是那回事儿。阻住他们两人不让再动手。一个抓攮子一个拔匣枪。我不动手制住他们,几条人命全闹出来了!”
“真对不住您,方爷。”关八爷躬身道歉说:“这俩人十足是两个屁漏筒儿,一灌多了酒,啥事都闹出来了……您千万看在兄弟薄面上,甭计较他们,尔后兄弟自当留意,多加约束他们,要不然,他们把性命玩丢了,还不知是怎么丢的呢!”又转朝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说:“今晚上,我向方爷讨情,权且放了你们两个,可是从今天起,我要罚你们两个——不准滴酒沾唇,要是不听的话,你们拉腿子打岔儿去!”
“噢!我的天!”石二矮舐着嘴唇叫说:“你爽快点给我一颗黑枣尝尝算了!(黑枣,子弹的俗称。)我好到阎王爷那边讨酒喝去,做个名符其实的醉鬼都比做个不准喝酒的活人好受些。……您没想想在万家楼,那帮土匪那么凶横法儿,我磨磨他的头皮,难道过火?!”
“我……我恁情挨一百皮鞭,八爷……”大狗熊竟拍着地面哭出声来:“您旁的不好罚,偏罚我戒酒?我舌头馋得拖出三寸来,岂不是活活变成了吊死鬼?”
有人过去替石二矮子松绑,一对宝贝哭得像刚死了爹娘的孝子。关八爷不再理会他们,迳自迈步走向亮有马灯的黑屋。黑屋是一座阴森森的屋子,四壁无窗,只有屋顶上有两块天窗和一座通风孔,地面比外面要低有三尺,进门后,得踏下五道石级,转过一条弯曲的甬道才踏着实地。囚房里分成内外两大间,中间有粗实的铁栏隔着,内间是往常囚禁人犯的地方,阴湿苦寒的地面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生了霉的麦草,泛出一股扑鼻的气味,外间屋梁上吊着两盏马灯,沿着一边墙壁,一道巨木横架上,挂着各种各样使人触目心惊的刑具!染血的马鞭,各式绳索、钉板拖儿、手铐脚镣、梭子、夹棍、小棒捶,各型烙铁,装满煤油的水壶,室中升着铁筒做成的煤火炉儿,并射的火焰上插着几支烧得透红的烙铁,在审问台一边的墙角上,放有三只老虎凳儿,那个匪目钱九被缚着双手,靠着墙,伸着腿,坐在老虎凳上,尽管经人抓住头发,兜头泼了几盆冷水,但那颗湿淋淋的脑袋还软软的垂在敞开大袄的胸脯上;他那遍生胸毛的胸脯两边横肋上,走着好几条骨肉分离的血口儿,(凡人在老虎凳上加砖块熬刑之际,极端的痛苦会使人骨肉分离,只消使尖头子弹拦胸轻划,人的皮肉就会迸裂。)皮肉朝外卷,红漓漓像新剥的石榴,露出白白的肋骨来;他的小腿肚儿也叫攮子划裂了,幸好还没真的填进盐去,要不然,即使停了刑,钱九那双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