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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您了。那伙强盗正喝得烂醉。万一落到醉鬼手里,那就糟了。再见吧!彼得·安德列伊奇!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兴许天无绝人之路。〃
神父太太走了。我心境稍安,便回自己的住处。走过广场时,我看见几个巴什基尔人在绞架下边忙碌,他们正从吊死的人脚上脱靴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因为明知干涉也是枉然。匪徒在要塞里跑来跑去,正在打劫军官的住宅。到处传来醉醺醺的叛匪们的吆喝声。我回到家。沙威里奇在门口等我。
〃谢天谢地!〃他见到我便叫了起来,〃我想,莫不是强盗又捉住了你。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不信,咱们的东西全抢光了,这伙不要脸的家伙!衣裳、床单、瓷器、零用家什,一点也不剩了。真糟呀!谢天谢地,好在把你放了!可是,少爷!你认出了那个头头吗?〃
〃没有,没认出。他是什么人?〃
〃你怎么了,少爷?你忘了在客栈里骗去你的皮袄的那个酒鬼了吗?那件兔皮袄子还是崭新的。那老滑头穿在身上,连线缝都绷裂了!〃
我吃惊了。的确,普加乔夫很象我那位向导。我断定普加乔夫和他是同一个人,这才明白了刚才放了我的原因。人生际遇实在是太古怪,我不能不深感惊愕:送给流浪汉一件兔皮袄子,居然从绞架下救了我一条命;而在客栈里游荡的一名酒鬼却能围攻要塞并震撼整个帝国!
〃你要吃点东西吗?〃沙威里奇问,不改变他的老习惯,〃家里啥也没有了。让我去找找看,给你弄点什么来。〃
剩下我一个人,我便开动脑筋进行思考。我该怎么办?继续留在被叛匪占领的要塞里,或者追随他们一伙,那是使一个军人丢脸的事。我的天职要求我立即到在此国难当头的情况下能极效祖国的地方去……不过,爱情却强烈地迫使我要留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边做她的守护人和卫士。虽然,我预感到形势无疑很快会有变化,然而我一想到她的处境十分危险,我又不禁浑身颤慄起来。
一名哥萨克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来通知我:〃伟大的皇帝要接见你。〃〃他在哪儿?〃我问道,准备服从命令。
〃在要塞司令的房子里。吃过晚饭以后,我们的父王去了澡堂,此刻正在休息。喂,大人!从一切迹象看,他可真是个大人物呀!午饭吃下去两只红烧猪崽。在澡堂子里,他要求拼命加火,热得塔拉斯·库罗奇金受不住了,把桦树枝笤帚①交给福马·彼克巴耶夫,自己用冷水浇头才算没有晕倒。甭提了!他的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在澡堂子里,听说他胸口上现出了皇上的印记:一边是一只双头鹰,有五戈比铜钱那么大,而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像。〃反驳这个哥萨克的议论,我以为没有必要,就跟他一同到司令的住宅里去。我事先想象着跟普加乔夫见面的情景,竭力揣摩,这次见面将怎样收场。读者不难设想,我的心情是不会完全平静的。
①俄国澡堂里用桦树枝笤帚抽身去污。
当我走到司令住宅时,天已经擦黑了。绞架上挂着几具尸体,黑不溜秋,显得阴森恐怖。可怜的司令夫人的尸首还抛在台阶上。台阶上有两个哥萨克在站岗。领我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通报我来了,他很快就回来,带我进了一间房子,那正是昨晚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恋恋不舍地道别的地方。
我眼前出现了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桌上铺好桌布,摆满酒壶和杯子,桌子四周坐了普加乔夫和十来个哥萨克头目。
他们全都戴着高高的毛皮帽子和穿着五颜六色的哥萨克长袍,酒酣耳热,满脸通红,眼睛发亮。他们中间没有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军曹。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看见我就说,〃欢迎,向你致敬!
给你留了位子。请赏光!〃
他的伙伴们挤紧了点儿,给我匀出个位子。我默默地在桌旁坐下。我的邻座,一位身材匀称、面目清秀的年青哥萨克给我筛了一杯平平常常的酒,这杯酒我碰也没碰一下。我怀着好奇心观察纠集的这一伙。普加乔夫坐第一把交椅,两肘靠在桌面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老拳撑着黑髯飘飘的下巴。他仪表堂堂,五官端正,不带半点凶相,看了着实叫人心里痛快。他时时面对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话,时而称之为伯爵,时而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尊称他为大叔。他们之间全都象同志一样互相对待,对自己的领袖全无半点特殊的奉承。他们纵谈今日早上的进攻、造反的胜利以及将来的行动。每个人都吹嘘一通,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敢于随便反驳普加乔夫。就在这古怪的军事会议上,决定了向伦堡进军:这个行动是够大胆的,然而差一点得到不幸的成功。当即宣布了明日进军的命令。〃好了!弟兄们!〃普加乔夫开口说,〃睡觉以前,让咱们来唱个歌吧!朱马可夫①,唱吧!〃我的邻座便放开高亢的嗓门唱起慷慨悲凉的纤夫之歌,大伙儿也跟着他合唱:
①名费多尔,普加乔夫军中炮兵首领。
别喧哗,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别打扰我的清静,
我正思考咧!我是个年轻的好人。
明天,我这年轻的好汉就要去受审,
我要面对威严的法官、沙皇本人。
沙皇陛下开口向我提问:
告诉我,孩子!你这农民的儿子,
你大胆翦径,谁是你的合伙人?
你的党羽究竟有多少?
我回答:正教的沙皇,至尊的仁君!
我向你和盘托出,说明真情,
我的党羽嘛,总共有四名。
当头第一名,是月黑杀人夜,
第二名,明晃晃的钢刀一柄,
第三名,快马一匹,生死与共,
第四名,一张绷紧的强弓。
再有一支支利箭,那是探子先行。
至尊的正教沙皇开口说:
干得好!你这农民的儿子,真行!
你大胆做强盗,也大胆回答我的审问。
孩子!我要奖赏你胆大包天的行径,
我赐你,在旷野的高岗之上,
两根高矗的柱子,当中的一根打横。
这些命中注定要上绞架的人所唱的关于绞架的民歌,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印象,我真难以叙说。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歌喉整齐,给本来就很动人的词句再添上慷慨悲歌的感情色彩——这一切合在一起,便具有了惊心动魄的诗的魔力,震撼着我。
这伙客人再干了一杯,从桌子边站起身,一个个跟普加乔夫道别。我想跟着他们出去,但普加乔夫对我说:〃坐下!
我想再跟你谈谈。〃我跟他便面对面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盯往我的脸,左眼时不时眯成一条缝,显出狡诈和滑稽的神色。终于他笑了笑,笑得那样天真无邪;我望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
〃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当我的孩子把绞索套上你脖子的那一刻,你准定吓破了胆,是吗?老实承认吧!我想,那个时候,你眼睛里,天只有一张羔羊皮那么大了①。如果不是你的仆人露面,阁下恐怕早已在那儿荡秋千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家伙。得了,阁下!那个领你进大车店的人就是伟大的皇帝,你想得到吗?(说到这儿,他摆出不可一世和神秘莫测的架势。)你在我面前着实犯下了大罪。〃他接下去又说:〃不过,因为你做了好事,当我不得不隐姓埋名逃避我的敌人的时候,你曾经为我效劳,我这就饶了你。你日后再看吧!等到我光复了我的帝国,到那时,我还要好好赏赐你。
你答应为我效忠吗?〃
①俄国谚语,意为〃魂不附体〃。
这骗子提出的问题和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显得很可笑,我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问我,皱起了眉头,〃或者你不相信我就是堂堂的帝王?回答我,直截了当!〃
我慌了。承认这个流浪汉是皇帝我办不到:我以为那是丧失气节。可是,当面叫他骗子,又必定招来杀身之祸;况且,当我被拖到绞架之下,众目睽睽,我心头怒火初升之际,我曾经打算那么干,但此时此刻再要那么干就显得是逞蛮勇的盲目之举了。我迟疑着。普加乔夫阴沉地等我回答。终于,责任感战胜了我人类的弱点(直到如今,我还自豪地回忆起那一刻。)我回答普加乔夫说:〃请你听着:我对你说出全部真情。请你自己评判:我能叫你皇帝吗?你是个精明人:一眼就会看出来,我是不是在说假话。〃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说出你的看法。〃
〃天晓得你是什么人。但是,不论你是谁,你在开着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迅即瞥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