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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中。沅水流域竹木原料虽特别富裕,复兴重建也必然比中国任何一地容易。不过那个原来的水上美丽古典城市,有历史性市容,有历史性人事,就已早于烈烈火焰中消失,后来者除了从我过去作的简单叙述,还能得到个大略印象,此外再也无从寻觅了。有形的和无形的都一律毁掉了。然而有些东西,却似乎还值得用少量文字或在多数人情感中保留下来,对于明日社会重造工作上,有其长远的意义。
常德既是延长千里一条沅水和十来条支流十多个县份百数十万人民生产竹、木、油、
漆、棉、麻、烟草、药材原料的集中站,及东南沿海鱿鱼、海带、淮盐及一切轻工业品货物向上转移的总码头,船只向上可达川东、黔东,向下毗连洞庭、长江,地方人事自然也就相当复杂。城门口照例有军事机关和税收机关各种堂皇布告,同时也有当地党部无效果的政治宣传品,和广东、上海药房出卖壮阳、补虚伪药,及“活神仙”“王铁嘴”
一类看相算命骗人的各种广告,各自占据城墙一部分。这几乎也是全国同类城市景象。
大街上多的是和商品转销有关的接洽事务的大小老板伙计忙匆匆地来去,更多的是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这些人在水上虽各有一定住处,在街上依然随地可以碰到。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人数多,真正在维持这个水边城市的繁荣,支配一切活动的,还是水上那几千只大小船只和那几万驾船人。其中“麻阳佬”占比便特重,这些人如何使用他们各不相同各有个性的水上工具,按照不同的行规、不同的禁忌挣扎生活并生儿育女,我虽说不上十分清楚,却有一定常识。所以,抗战初期,写了个关于湘西问题的小书时,《常德的船》那一章,内中主要部分,便是介绍占据一条延长千里沅水的麻阳船只和驾船人的种种,在那一章小文结尾说:常德本身也类乎一只旱船,……常德县沿沅水上行九十里,即到千五百年前武陵渔人迷路问津的桃源。……那里河上游一点,有个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时,谈男女解放,自由平等,剪发恋爱,最先提出要求并争取实现它的,就是这个学校一群女学生。
这只旱船上不仅装了社会上几个知名人士,我还忘了提及几个女学生。这里有因肺病死去的川东王小姐,有芷江杨小姐,还有……一群单纯热情的女孩子,离开学校离开家庭后,大都暂时寄居到这个学校里,作为一个临时跳板,预备整顿行装,坚强翅膀,好向广大社会飞去。书虽读得不怎么多,却为《新青年》一类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热,带了点点钱和满脑子进步社会理想和个人生活幻想,打量向北平、上海跑去,接受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这些女孩子和现代史的发展,曾有过密切的联系。另外有几个性情比较温和稳定,又不拟作升学准备的,便作了那个女学校的教员。当时年纪大的都还不过二十来岁,差不多都有个相同社会背景,出身于小资产阶级或小官僚地主家庭,照习惯,自幼即由家庭许了人家,毕业回家第一件事即等待完婚。既和家庭闹革命,经济来源断绝,向京沪跑去的,难望有升大学机会,生活自然相当狼狈。一时只能在相互照顾中维持,走回头路却不甘心。犹幸社会风气正注重俭朴,人之师需为表率,作教员的衣着化装品不必费钱,所以每月收入虽不多,最高月薪不过三十六元,居然有人能把收入一半接济升学的亲友。教员中有一位年纪较长,性情温和而朴素、又特别富于艺术爱好,生长于凤凰县苗乡得胜营的杨小姐,在没有认识以前,就听说她的每月收入,还供给了两个妹妹读书。
至于那时的我呢,正和一个从常德师范毕业习音乐美术的表兄黄玉书,一同住在常德中南门里每天各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中,说明白点,就是无业可就。表哥是随同我的大舅父从北平、天津见过大世面的,找工作无结果,回到常德等机会的。无事可作,失业赋闲,照当时称呼名为“打流”。那个“平安小客栈”对我们可真不平安!每五天必须结一回帐,照例是支吾过去。欠账越积越多,因此住宿房间也移来移去,由三面大窗的“官房”,迁到只有两片明瓦作天窗的贮物间。总之,尽管借故把我们一再调动,永不抗议,照栈规彼此不破脸,主人就不能下逐客令。至于在饭桌边当店东冷言冷语讥诮时,只装作听不懂,也陪着笑笑,一切用个“磨”字应付。这一点表哥可说是已达到“炉火纯青”地步。如此这般我们约莫支持了五个月。虽隔一二月,在天津我那大舅父照例必寄来二三十元接济。表哥的习惯爱好,却是扣留一部分去城中心“稻香村”买一二斤五香牛肉干作为储备,随时嚼嚼解馋,最多也只给店中二十元,因此永远还不清帐。
内掌柜是个猫儿脸中年妇女,年过半百还把发髻梳得油光光的,别一支翠玉搔头,衣襟钮扣上总还挂一串“银三事”,且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风流自赏,自得其乐,心地倒还忠厚爽直。不过有时禁不住会向五个长住客人发点牢骚,饭桌边“项庄舞剑”意有所指的说,“开销越来越大了,门面实在当不下。楼下铺子零卖烟酒点心赚的钱,全贴上楼了,日子偌得过?我们吃四方饭,还有人吃八方饭!”话说得够锋利尖锐。说后,见五个常住客人都不声不响,只顾低头吃饭,就和那个养得白白胖胖、年纪已过十六岁的寄女儿干笑,寄女儿也只照例陪着笑笑。(这个女孩子经常借故上楼来,请大表兄剪鞋面花样或围裙上部花样,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表兄却笑她一身白得像白糖发糕,虽不拒绝芙蓉酥,可决不要发糕。)我们也依旧装不懂内老板话中含意,只管拣豆芽菜汤里的肉片吃。可是却知道用过饭后还有一手,得准备招架对策。不多久,老厨师果然就带了本油腻腻蓝布面的账本上楼来相访,十分客气要借点钱买油盐。表兄作成老江湖满不在乎的神气,随便翻了一下我们名下的欠数,就把帐本推开,鼻子嗡嗡的,“我以为欠了十万八千,这几个钱算个什么?内老板四海豪杰人,还这样小气,笑话。——老弟,你想想看,这岂不是大笑话!我昨天发的那个催款急电,你亲眼看见,不是迟早三五天就会有款来了吗?”连哄带吹把厨师送走后,这个一生不走时运的美术家,却向我嘘了口气说:老弟,风声不大好,这地方可不比巴黎!我听熟人说,巴黎的艺术家,不管做什么都不碍事。有些人欠了二十年的房饭帐,到后来索性作了房东的丈夫或女婿,日子过得满好。我们在这里想攀亲戚倒有机会,只是我不大欢喜冒险吃发糕,正如我不欢喜从军一样。我们真是英雄秦琼落了难,黄骠马也卖不成!“
于是学成家乡老秀才拈卦吟诗哼着,“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我心想,怎么办?表兄常说笑话逗我,北京戏院里梅兰芳出场前,上千盏电灯一熄,楼上下包厢里,到处是金钢钻、耳环手镯闪光,且经常有阔人掉金钢钻首饰。上海坐马车,马车上也常有洋婆子、贵妇人遗下贵重钱包,运气好的一碰到即成富翁。即或真有其事,远水哪能救近火?还是想法对付目前,来一个“脚踏西瓜皮”溜了吧。至于向什么地方溜,当时倒有个方便去处。坐每天两班的小火轮上九十里的桃源县找贺龙。因为有个同乡向英生,和贺龙是把兄弟,夫妻从日本留学回来,为人思想学问都相当新,做事非“知事”、“道尹”不干,同乡人都以为“狂”,其实人并不狂。曾作过一任知县,却缺少处理行政能力,只想改革,不到一年,却把个实缺被自己的不现实理想革掉了。
三教九流都有来往,长住在城中春申君墓旁一个大旅馆里,总像还吃得开,可不明白钱从何来。这人十分热忱写了个信介绍我们去见贺龙。一去即谈好,表示欢迎,表兄作十三元一月的参谋,我作九元一月的差遣,还说“码头小,容不下大船,只要不嫌弃,留下暂时总可以吃吃大锅饭”。可是这时正巧我们因同乡关系,偶然认识了那个杨小姐,两人于是把“溜”字水旁删去,依然“留”下来了。桃源的差事也不再加考虑。
表兄既和她是学师范美术系的同道,平时性情洒脱,倒能一事不作,整天自我陶醉的唱歌。长得也够漂亮,特别是一双乌亮大眼睛,十分魅人。还擅长用通草片粘贴花鸟草虫,作得栩栩如生,在本县同行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