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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吗?”
“船才到关上,因为想起你,所以先上岸了。”
“你呀,从什么地方来?”
“来得远了,从京里来!”
“从京里来,是在冯玉祥手下吗?”
“不是。”
“吴佩孚吗?”
“不是。”
“……”他只用眼睛望我,似乎不相信我还能答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就说:“不是军队。”
这老人除了知道这些名字,大致还知道孙文、贺龙、张飞、黄天霸,以及厘局、共产党、财政部。他以为一个人做事总就是为这些人当差,到这些地方拿钱,所以我说不是在这些人部下时,他就很聪明的转了方向,问我是不是到京里财政部做事。我仍然说不是,他就有点惊讶了。
我说:“我不到军队里了。”
“不到军队也不到部里吗?”
“也不到。”
“你是做局长了。”
“我不做官,人不中用,他们全做官了,我是一样事也不做的。”
他在心上忖度了一下,把我这话玩味一阵,又把我身上的衣服看看,忽有所悟似的点着那大头颅。他就笑。他劝我吃瓜子,好象很老成的在计划一件事情。吃了一点瓜子,他又问:“来一点酒好不好?”
“不能吃酒,人身体不好。”
“我是每天还得吃四两。试一试我的药酒好不好?”
我本来不喝酒,因为这老人的诚意,且说是他的药酒,为了从酒上可以勾起往年从这老人打拳打镖的旧时情怀,我答应喝一小杯了。他于是把酒从一小小瓷坛中倾出一小杯,我试喝了一口酒,味道极甜但仿佛极烈。我知道这酒是可以喝的,就又喝了一口。看到那发光的脸,我问他:“近来吃得肉么?”
“不大行,因为人老了,……你呢,打不打拳?”
“忘记了,因为无空闲。”
“事情忙吗?”
“也无什么事,不过打拳打镖那种小孩子的事是不能作了。”
“太太呢?在船上吗?”
“讨不起,还是一个人。气运不好,你看我脸色,不是很坏吗?”
“不要紧,不要紧。”他就把身子就近了一点,仍然象往日一样,把我的手捏着看手相,看了一会,点点头,若看明白了我这十年来的种种。到后他把声音放低,做着俨然默契的神气。
“小副爷,这里前一阵很杀了几个!”
“还杀人吗?”
“嗯,全是年纪青青的,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
“做什么事?”
“嗨,……”他就笑,好象笑我装不懂,而早已为他看透那种样子。我实在还莫名其妙。我想,难道沿河不清静,有年青人被土匪杀死的事吗?
我又看看这老人,这老人见我望他,就同我作着那会心的微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子对我。他那神气还是“什么也瞒不了我”的神气。
我不做声了,很纳闷。
他轻言细语的说:“小副爷,小心一点,你到街上走恐怕有人要……我知道你是……”这才真是怪事情。我愕然了。我还不曾注意到他“知道我是……”那句话。
“怎么样?地方有变动吗?”
“我告你,他们捉到就杀!”
“为什么?”
“说你们也杀人放火。”
“什么人说的?”
“都是那么说。他们说……你不就是共产党吗?”
我明白他所以低声劝我的意思了。这老人以为我是从下面派来烧房子的人。这疑心的原因就在于我既不在军队服务,又不在部里当差。且他望到我一身衣服,有点奇怪,就以为这决对是共产党了。他一番好心的来告我杀人的事,我明白了这好意以后一笑。他见我一笑还以为话已说穿不必遮掩了,他说:“要小心一点才行。”
“我什么也不是,明白了吗?”
这人张大了眼睛对我望,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极轻,而我说的话却象有意把声音加重,他为我这不忌惮的气概所慑,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想起为什么我竟会被他疑为共产党,知道这地方的情形是怎样了,我就觉得有点寒心。我问他这地方的军队是谁驻防,他告我是一个姓曾的旅长,不久才移防来到这里。我问他这旅长名字他不知道,要我到街上去看看告示,这铺子外面就正有贴告示处,我就走出去看了一会,结果仍然还是只知道旅长姓曾。到后我就问他为什么会疑心我是共产党,他答复不出,大致这样人可以当共产党杀,是中国各处地方很普遍的事,这老年人也很看了几回,所以就为我担起心来了。
我于是来为他解释我的生活,说了半天。
我从他口中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才明白街上一切虽仍如昔日,老人的铺子也仍然还存在,但有许多地方这时代真是大变了。
到后我与这老年人离开了。我拿了一枝尖端涂有金漆美丽夺目的钢镖作为纪念,这老人一个钱不肯接受,我只得道谢了。出了那店铺,我仍然到我从前所熟习的街上闲踱,不知不觉就走到城边了。城洞前有兵士两个,分立在那里,样子非常闲散,我忘了我的身分,堂堂的进了城。事情是没有能够这样容易,因为我的衣裤不象一个本地人,我被副爷之一用枪挡着了。他不许我走,有话要问,有事情要作。这些我从前做过的事情,熟习极了,这意思是要搜索一下,看身上有无烟土,这自然还因为这样一来可以免除鹄立的寂寞,所以做岗兵的就做着这样不讨好的麻烦事情来了。我因为被人挡着了,虽知道这是故事并且身上也一无所有,但想起刚才那老年人的话,且裤袋中那一枝镖也似乎可以称为凶器,所以心上也稍稍感到不安了。
我望到这兵士脸皮嫩极,我问他:“你要做什么?”
“你是什么地方人?”
“听声音,不知道么?我倒听得你声音出,象是××的南城的年青人。”
“那么,你也是××人了。”说到这里他已极其和气,故乡的声音使这人的心也柔软了。
我说:“好象是的,我口音不对了,因为去那地方太久。”
站到那一旁的另一兵士也过来了,这是另一嫩脸标致少年。他说:“你从什么地方来?”
“从京里来,回家去。”我就告他我是住在××什么街,且说想知道这里驻军长官是谁。
“这里旅长不认识么?曾××。”
“曾××吗?是××人吗?”
“他驻府里衙门。”
“那我就去看看他,我们是老同事!”
这时,两个年青人,也不再想起尽职的事了,他见我说认得他们旅长,且是同乡,起了一种敬意,不再向我身畔搜索了。
我们就站在那城门口谈话。
我问他们是不是还到过文昌阁念过书,他们笑,说不曾毕业,就出来作了学兵。……我们正谈得很好,一个船上人跑得吁吁喘气来了,见我在兵士身边,以为闯了祸,与兵士冲突了,不敢上前。这人看了一会,大约被他看出情形了,才走近身边说道:“先生,回去。”
“我要进城。”
“回头再说,他们等你开箱子查关,迟一点箱子会撬开了。”
“当真吗?”
这莽撞水手,不能够再同我说闲话,一把拉起我的膀子就往河街走。我一面踉踉跄跄的跑去,一面心想大约被人捉去情形也同这一个一样。不一会,我到了船上,的的确确,我的箱子正有一个穿青绸长衫的方脸汉子用铁签打着,船主在用他的钥匙套在我箱上的锁孔中试来试去。我静静的走进舱去,望到这船主额上全是大粒的汗,心中有说不出的抱歉。船主见我已来,如蒙大赦,放心了,站起身来用手拭额上的汗。
那汉子,用很有气派的口吻问:
“这箱子是你的吗?”
“是的,先生,这里面完全是书。”
这人象是不欢喜我称他为先生,很严重的说:“开看。”
我说:“这是书,那也是书,没有别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通窍,难道要我动手吗?”
望到那声势,我不说话了,就从身上掏出钥匙,把第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一开,看到当真完全是书,这好品貌的税关中人先用铁签拨,在书的空处乱插,无结果,有点无聊了,又教我把另一个箱子打开。我遵照他所嘱咐,又开了第二个箱,尽他看,所有的仍然是先前样子。箱子一共是六个,除了其一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余全是书。这人失望了,教我把箱中书全倒出来,要彻底搜。我看到他那神气,觉得称呼他为老爷必能答应,我就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不对,拿这样多的书!”
“书是送别人的,难道不许带吗?”
“快倒!”
我遵命倒了第一箱,满舱板全是书册,船主看不过意了,代为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