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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宁愿意吃一个大柿,可不吃这大鸭梨。”
“这里值一毛钱一个,六年前在北京两铜元就可以买到。”
“我们那宿舍密司李,听到她说,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还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远了点就贵,贵了点就好,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吃天津梨也象很不错了。”
“我是成天吃这种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个梨子各人吃去两个。
把梨吃过又谈了些别的话,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戏剧,三本其他书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们下了楼,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时为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径,有湿雾下降,远地灯光所照及处皆是淡烟一抹。沟外小屋镇静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绕校园树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还忘记归家,微微的在寒气中摇动。天静风微,兄妹二人并排走过浸满了湿雾的空阔黑暗的广常把人送到篱笆边,纤长的人影已为宿舍房间露出的灯光所映照,分明的卧在地下,男子独自返身从原路回去了,走了数步,女孩玖轻轻的喊道:“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记医生说的话……”男子A没有作声,匆匆的向广场走去,把身体消失到乳白的薄雾里。
镇上火车站很凄凉的敲着一段废铁轨做成的钟,最末次由上海来的火车已快到了。
四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会所写的日记,看看不知是谁上年来就挂到壁上,因为记起日子来方便的缘故就没有为听差扯去的一张日历,礼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脏桌上继续写着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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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推出
第二章
一
大广坪上全是白霜。仿佛真是在昨夜就来到这广坪四周,在水沟内做挖掘污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体,已有许多人在担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时特别寒冷,太阳也似乎因畏避这早寒的原故还没有完全露出地平线上。
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温暖的工人们,以及一个初从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痴立在寒气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气,象新加过燃料以后的汽管口端。广场一角正有几个特别早起的学生在练习篮球,广场中央有两匹不知谁家饭馆喂养的狗,仿佛所谓诗人那么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盐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阳是必须出的。
知道天气情形,而在那里悠悠的唱着赞美这爽朗冬晴天气的歌的,在广坪周围树上有一些雀儿,在广场一端白屋中,有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黄字四十号,二楼的东向一角,阳台上搁有一钵垂长缨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气的迫胁中,与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软歌声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着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们的,春天是我们的,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听呀,请你试规规矩矩听听:
一
颗流星,向太空无极长陨,一点泪,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这热情,这花,这爱,这俄顷,一分,一秒,一刹那,你应当融解,你应当融解,
还有那……
唱到这里时,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个女人,用着同样的柔曼的声音唱道:是啊,应当融解,应当融解,我们的硝酸,硫酸,盐酸,还有那——还有那近视眼小胡子的今韵古韵,还有那《尚书》的今文古文,多极了啦,数不清,说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么同你拚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头,你就醒了?早哪。
你诗才不坏,我看你还是做诗吧。“
把功课编诗的就说,“是呀,我明天就做诗人去,赋诗赏菊,梦里好同陶靖节划拳照杯。我们的菊花近来开得太好了,见了我真有点诗兴。虽然只一钵,开花三朵,要做诗,大约也可以写一本诗吧。可是主任说:不及格,留学一年。我难道还应当在这里做一年诗人么?”
“是做情人不是做诗人。要懂诗。”
“那么还是不懂诗好一点,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说的‘偷懒的人’,让功课麻烦一点还好,若是象××让恋爱麻烦,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脸嘴,也成天读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选五个学分的物理,三个学分的化学,又来一个古代诗的分类,又来一个……”“聪明人说呆话,你装什么道学,你的事我清楚极了。”
“你清楚极了,佩服佩服,你那么清楚我的事,你自己?
她唱些什么?“
“我是‘口上有诗心中无思’,生活作证。”
“‘口上有诗’,多说得好听!可惜我不是(阿)……错了错了,打嘴打嘴。不过,五小姐,你这口上有诗,这句话以我照化学的公式分析分析,好象不是应当向我说的,也不是你口中说得出的,这字面是‘男性的梦呓’,你说!”
“我说啊!我说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与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说的,让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诗’,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语!可惜诗是有——你也有找也有,……错了错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会有诗的。
要美人才不缺诗趣。五,我真恨我为什么是女子,你那可爱的小小唇上的诗,就不能拜读。“
“我说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点儿的,就因为不能拜读那一首‘诗’。”
唱歌的女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了,把一双柔软手臂从湖色的绸被中伸出,向空虚攫拿。又顾自又唱歌道:“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梦做梦,我的梦!
我睁大了别的人所称赞我的流星的美丽眼睛,看你逃去方向的脚踪。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着要说话了,他说,“诗人,要寻找牧童的脚踪,你找羊的脚踪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记到《旧约》上好象说过:一个有恋爱在心上燃烧的人,他一切行为皆是诗。你瞧你这样善于比拟,顶不会疑心别人的我也不免当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个顶不会疑心别人的玉丫头,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的很!不过《旧约》我在慕贞读过三年零六个月,没有这句话。你记错了,那是一本名叫《××之爱》一书上的话语!”
“好记忆,一百分,你说你不看那些书,你倒记得到那些书,‘天才’的女郎,无怪乎逗人怜爱!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写两封信给你。”
“不是男子也未尝不可以写,写好了,请我转去,我这人很高兴为你服务。放心我去同小羊说,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愿意有一个象你这样的……”“我拧你的嘴!五,你坏,我是纵明白你嘴上美丽有诗,也要拧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拧嘴唇,别人听得出,玉丫头!”
“应当要让别人听得到,你不是这个意思么?”
五小姐忽然把被盖一掀,坐了起来,“起来,不许懒惰,要做事去!”
随着就拥着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细长的一双白腿,如霜如雪。
二
在盥洗间,各处是长的头发同白的腿臂,各处是小小的嘴唇与光亮的眼睛,一个屋子里充塞了脂粉腻香,大的白磁盆里浮满着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脸一面与同宿舍中的女子谈着关于这一天功课的话语,或者还继续在床上的谈话,说着旁人纵听到也不分明那意义所在的笑谑。
这时节,大广坪已有许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阳下念书,挖泥工人也已经为工作所温暖发热流汗了。
女人玉与五在一排洗脸,从外面来了女孩玖,穿着男子式的米色细羊毛短绒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见无空处,就傍了玉的身边,等候机会。玉抬了头,见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阳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满了一脸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脸来,向玖招呼,“住处好么?”
“好极了,晚上清静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阳晒到床上还不会醒。因为很舒服,见了太阳也还是不想起床,所以才这样晏。”
“我恐怕你还不曾醒,所以不敢过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会。这里早上空气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阳美极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这时已把脸洗毕让出了位置,且为女孩玖倒水。
“谢谢你,玉小姐,我自己会倒。”她把壶抢在手上,不让玉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