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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馆门前,写得有口号两句,是:“清水洗头”“向阳取耳”。头是先就洗了的。待把脸一刮,果然就要向阳取耳了,他告了饶。他说:“我这耳朵不要看。”
“师傅,这是有趣味的事。”
“有趣味下次来吧。我要有事,算了。”
说是算了下次来吧,也仍然不能开释,还有捶背。一切的近于麻烦的手续,都仿佛是还特意为这有身分的道师而举行的,他要走也不行。在捶打中他就想,若是凭空把一个人也仍然这样好意的来打他一顿,可不知这好意得来的结果是些什么。他又想剃头倒不是很寂寞的事,一面用刀那么随意的刮;或捏拳随意的打,一面还可以随意谈话学故事,在剃头匠生活中,每一个人都象是在一种很从容的情形下把日子打发走了。他又想,……想到这些的他,是完全把还在客栈中的王贵忘记了的。
被打够他才回到店中。
“哥,你喝这一杯。”王贵把师兄的酒杯又筛满了,近于赎罪,只劝请。被劝请的不大好意思,喝了有好几杯了。
但酒量不高的师兄,有了三杯到肚就显露矜持了,劝也不能再喝,劝者仍然劝,还是口上蜜甜甜的说:“哥,你喝一杯。”
被劝了,喝既不能,说话又象近于白费,师兄就摇头。这就是上半日在南街上被人用刀刮过,左边脑顶有小疤两处的那颗头。因为摇头,见出师兄凛然不可干犯的神气了。王贵向站在身旁的女人说话。这师弟,近于打趣的说道:“瞧,我师兄今天看了日子,把头脸修整了。”
女人轻轻的笑。望到这新用刀刮过的白色起黑芝麻点的光头,很有趣味的注意。
于是师弟王贵又说道:
“我师兄许多人都说他年纪比我还轻,完全不象是四十岁的人。”
师兄不说话,看了王贵一眼,喝了一口酒。把酒喝了,又看了女人一眼。望到女人时女人又笑。
女人把壶拿起,想加酒到师兄的杯里去。王贵抢杯子,要女人酌酒,自己献上,表示这恭敬,一切事有肯求师兄包容的必需。
师兄说话了。他有气。他不忘记离开这里是必须办到的一件事。
“酒是喝了,什么时候动身呢?”
“哥,你欢喜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是听你调度的。”
“你听我调度,这话是从前的话。”
“如今仍然一个样子。你是师兄,我一切照你的吩咐。”
“我们晚上走,赶二十里路歇廖家桥。”
“那不如明天多走二十里。”
“……”话不说出,拍的把杯子放到桌上了。
“哥,你怎么了?不要生气,话可以说明白的。”
“我不生气。我们是做道场的人,我们有……”“哥,留到这里也是做道场,并不是儿戏!”
女人听到这里,轻轻打了王贵一拳,就借故走出房去,房中只剩下两人了。
“好道场!他们知道了真感谢你这个人!”
“哥,并不是要他们感谢我来做这事。为什么神许可苗人杀猪杀牛祀天作流血的行为,却不许可我念经读表以外使一个女人快乐?”
“经上并不说到这些。”
“经上却说过女人是脏东西,不可接近。但是,哥,你看,她是脏是干净?”
“女人的脏是看得出吗?”
“不是看就是吃,我也不承认,”说到吃,王贵记起了喝酒,就干了一杯。再筛酒,壶空了。喊,“来,来,小翠,吃的!”
女人又进到房中了。抢了酒壶,将往外窜,被王贵拉着了手往怀里带。
“哥,你瞧。什么地方是不干净?我不明白经上的话的意思。我要你相信我的话,真愿意哥你也得这样一个人,在一种方便中好好的来看一看,吃一吃,把经上的谎话证明。”
师兄无话可说,就只摇头。然而他并无怒意。因为看到女人红红白白的脸,看到在女人胸前坟起的东西,似乎不相信经上的话也不相信王贵的话。
“哥,你年青得很!要小翠为你找一个,明天再住一天,看看我说的话对不对。雷公不打吃饭人,我们做的事同吃饭一样,正正经经,神是不见责的。”
还是摇头。他本应当在心上承认这提议了。因为心忽然又转了方向,他记得经太多了。
“经上不是说……”王贵也知道师兄是多念了廿年经的人,就引经上的话。
“经上只说佛如何被魔试炼,佛如何打了胜仗。”
“那你为什么不敢试来被炼一次?”
“话该入拔舌地狱。”
“不会有的,舌子不会在亲嘴另外一事上有被拔去危险。”
“……”这师兄,不说话,却喝酒。
酒喝急了,呛了喉,连声的咳,王贵就用眼示意,要女人为其捶背。
女人走到这道师身边去捏拳打,一旁嗤嗤的笑,被打的师兄还是无所动心,因为被打同时记起的是刚才到理发铺被打的情形。同是被打,同是使他一无所得,他太缺少世界上男子对女人抽象的性的发泄的智慧了。
说是目不旁视的君子吧,他也不到这样道学的。不过无论何时这师兄他总觉得他自己是自己,女人是女人,完全为两样东西,所以这时虽然女人在身边,还做着近于所谓放肆的事情,他也不怎样难过。
顽固的心是只有一件事可以战胜的,除了用事实征服无办法。王贵就采用这方法了。他把女人抱起,用口哺女人的酒。他咬女人的耳朵,鼻子,头发,复用手作成一根带子,围在女人的身上。他当到这顽固的师兄作着师兄所不熟习的事情,不象步斗踏星,不象念咒咬诀,开着怕人的玩笑,应知道的是师兄已经有了一些酒到肚中,这个人渐渐的觉得自己心是年青人的心了。
他不知不觉感到要多喝几杯了。
在另一方面的人,却不理会师兄,仿佛除在两人外没有旁人在身边的样子,他们笑着吃酒,交换着拿杯子,交换着,做着顶顽皮顶孩子气的各样行为。
他们还互相谈着有一半是很暧昧字言的话语,使他只能从这些因言语而来的笑声中领悟到一小部分所谈是什么事。
然又正因所能领悟的一小部分可以把他苦恼,他就不顾一切的喝酒。一壶酒是小翠新由外面柜上取来,这师兄,全不客气的喝,行为真到另一时自己想起也非吃惊不可的放荡行为了。他把头低下。不望别人的行为,耳朵却听到如下面的话。
听到王贵说:“小翠,你为什么不象我说那个办?……你量小,又饿。吃够了即刻又放手。……你不那样怎么行?”
听到女人笑了又笑,才在笑声中说:“我以为你只会念经。”
师弟又说:“师兄吗?别看他那样子。……”女人又说:“你总说你师兄是英雄。”
师弟又说:“你看他那鼻子。”
女人又说:“我拧你鼻子。”
师弟似乎被拧了,噫噫作声。这师兄,实在已九分醉了,抬起头来,却不曾见师弟脸边有一只手。他神色惨沮的笑着,全身不自然的动着,想站起身到客房去睡觉。
那师弟,面前无一物,却还是继续噫噫作声。“鼻子”有灾难,这师兄,忽然悟出这意义了,把头缓缓的左右摇摆,哑声的说道:“明天也不走了。后天也不走了。我永远也不走了。”
“哥,你醉了。”
“我醉了,我才不!你们对不起我。……你们是饱了。我要问你们,什么是够!忝浅怨涣恕忝强旎睿……吃你,咬你,你这个小嘴巴的女人!”
说着,他隔桌就伸了一只手,想拉着女人的膀子。手拉了空,他站起身,扑过来了。女人还坐在师弟身上,就跳下躲到门背后去。
这师兄,跌到地板上了,摊下如一堆泥,一到地下就振作不起了,师弟蹲身下去想把他扶起,颈项就被两条粗粗的手臂箍着。
“哥,不要这样,这是我!”
“是你我也要咬你的鼻子下来。我讨厌你这鼻子。”
他把一切事已经完全忘记了。在梦里,这师兄梦到同人上山赶野猪,深黄色长獠牙的老野猪向大道上冲去,迅速象一枝飞空的箭,自己却持定手板宽刃口的短矛,站立在路旁,飞矛把它掷到野猪身上去,看到带了矛的野猪向茶林里跑去。
他又梦到在大滩上泅水,滩水如打雷,浪如大公牛起伏来去,自己狎浪下滩,脚下还能踹鱼类。他又梦到做水陆大道场,有一百零八和尚,有三十六道士,有一次焚五斤檀香的大香炉,有二十丈高的殿柱,有真狮真豹在坛边护法,有中国各处神仙的惠临,各处神仙皆坐白鹤同汽车等等东西代步,神仙中也有穿极时髦服装的女子,一共是四五个。
他望到女神仙之一发愣,且仿佛明白这是做梦,不妨稍稍撒野,到不得已时,就逃回真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