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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去躺在床铺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张民,即偏偏要思考这个人。他虽和这个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人没有直接说过什么话,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比自己各方面都强!
他杨启迪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为他给他带来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认识他。他感到他有各方面的修养,某种程度上很像苏莹,甚至比苏莹还老练成熟。他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但质朴,没什么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来这里时间并不长,就和全村的大人娃娃都熟悉了,老乡都管他叫“老张”。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几岁,可杨字前边还冠个“小”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客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怎样?
他对当前社会发生的种种事情又是什么态度?自从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事件发生,祖国面临着一个多么严重的时刻呀!虽然人民好像暂时沉默了,但地火正在地下运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现在正处在两种命运决战的前夕!到处都有激烈的交战——就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里,也是这样。而张民属于哪个阵营?在这些年月里,这一点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五
这一天下午,灶房里只留下了张民、江风和他一块吃晚饭。
江风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非常亲热、非常兴奋地对张民嚷嚷:
“哈,我今天又重学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这篇文章,实在深刻!那严密的逻辑,好比无缝钢管。有人想鸡蛋里挑骨头,我看的搭!”
这位“当代英雄”只冲着张民发宏论,不屑看他一眼。心比警犬还机灵的江风,早就嗅出了他深深地爱着苏莹的心思,现在正是利用张民来奚落他的好机会。
谁知张民听他说完,咽了一口饭,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不过,我觉得,马克思和列宁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理论就都是无缝钢管……”
接着,张民非常熟悉地引证出列宁对宁对有关的这些问题的大量论断,又把张春桥文章中对这些问题的观点抽出来进行了对比。虽然他没对张春桥的文章直接发表看法,结果这一结比,倒好象张春桥的文章是专门批评列宁的。
在江风和张民说话的时候,他虽不看这两个讨论问题的人,但耳朵一直在认真地听着。他在心里赞叹和佩服张民竟把江风所说的“无缝钢管”弄成了一个到处是窟窿眼的“草筛子”。如果眼下这些话是苏莹对江风说的,他扬启迪就不光会在心里暗暗高兴,而肯定会高兴得笑出声来。
他忍不住瞥了江风一眼,看见也瘦长的脸阴沉下来。
他刚要把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只见江风笑了。这次是冲他来的。
“启迪是我们组的政治经济学专家。小杨,你同意张民同志的这种观点吗?”
这个卑鄙的东西!这哪里是在讨论问题?明明是准备挑起一场他和张民的心灵的决斗!而对一个嗜血的人来说,这种决斗远比肉体的决斗更血腥!
他明白江风此刻的意思——那意思是说:平时,你杨启迪大概比张民的观点还要右?!可是今天不见得吧?他夺走了你的爱情,你现在不借题发泄一点什么吗?
江风断定他会进改张民,而且会十分恶毒,但他错了。一个正直的人,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恩怨去诽谤真理的,他还没有低下到这种程度。还不仅仅止于这些——在一小撮民族败类践踏国家的时候,他应该有一种比个人的爱更深更高的爱——这就是对祖国的爱。在这一点上,他和张民又有了共同的爱,正如他们共同爱苏莹一样。那一种共同的爱给他带来了痛苦,而这种共同的爱却给他带来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张民。从背后看,那副宽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继而想到他和他大哥小时候为吃一块糖而争执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时怎会记起这些已故的人和事。
他扭头看看江风,他还在微笑着看他,似乎在他张嘴射出语言的毒弹,去击倒那个正在洗碗的人。
他的子弹射出来了,没飞向张民,却直向江风射去:
“我不是什么政治经济学专家,但张春桥的文章还是能读懂的。是的,有些人的理论是比列宁‘高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这‘高明’说不定哪一天会从天下掉下来,掉到世界上你所知道的地方!”
“你这是拿鲁迅骂国民党的话骂人!”江风尖锐地喊。
他没理他,把碗底上的一点残汤往门外泼出去,自己随后也出了门,至于张民用怎样惊喜的眼光看他,而江风的脸又如何灰丧,他都没看见。
他把饭碗放在宿舍里,不知为什么,情绪非常激动。看来傍晚的书是读不进去了。他想破例在饭后散散步去。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趟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坡。
他没有到山顶的老杜梨树下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茎噙在嘴角,仰靠在草坡上,望着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山峰。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桔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归宿的羊群和蹦跳着欢迎它们到来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呼应着。孩子们在村道上,热烈迎接收工回来的父母亲。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折喜悦。
村子里弥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而是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
凉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枣林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母亲们开始拖音拉调地呼叫爱串门子的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枣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之中。同时,小河的喧哗声高涨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麦田的米黄颜色。
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些弯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着什么。
一种对祖国大地以及和这大地息息相连的劳动和生活的爱,由这爱而激起的汹涌澍湃的热情,在杨启迪的胸膛里鼓荡起来。他想起很多古人和现代人,想想无数没有在大地上留下姓名的战士,把自己的头颅和一腔血献给了这块土地。他们之中有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十几年头,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没有过甜蜜的爱情生活,而把所有的爱情都献给祖国的吗?他从小就立下那么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实的脚印。可是现在,他怎能为了得不到一个人的爱而消沉下去呢?有什么可苦恼的?为什么一定要苏莹做自己的爱人?原来纯洁的同志关系不也很好吗!
没有任何理由去妒忌张民。妒忌这种玩艺儿是最卑鄙的。振作起来吧,重新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吧,赶快把自己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吧!
他的思绪像长河一样奔流。尽管思索的问题并不都很连贯,但结论很明确地得出来了。
他轻快地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嘴里哼起了文化革命前他所喜爱的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一路小跑着下了山坡,过了河,上了公路。
他没有回宿舍去。他穿过寂静的村巷,来到饲养室。
槽头上一排牲口纷纷扬起头,发出各种亲昵的咴叫声,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
他拿起草筛子,很快给它们添了一遍夜草。他又搂住那个调皮的小驴驹,用自己热烫烫的脸颊亲昵地摩擦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便拿起镰刀和绳索,扯开大步,踏着银灿灿的月光,向对面山坡上的苜蓿地走去。
他一上草地畔,就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猫下腰,飞快地割起来。
月亮升高了。全村的公鸡亮开嗓门,激昂地开始了第一轮大合唱……
六
头天晚上很折腾了一些时候的他,现在呼呼地入睡了。多少日子来,他还没有睡这这样的午觉。
他做起了恶梦,梦见他在打仗,炸弹爆炸,子弹呼啸,天崩地裂……
他惊醒了,猛地坐起来。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