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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忙站起来。站起来又不知该做什么。他来是想和她说话的——也就是来谈恋爱的!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说,说什么。呀!首先第一句话就不知说什么嘛!
他感动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所以也不开口,抿嘴笑着,随手从床边拉起一团毛线缠起来。
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窘迫中,他赶忙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亚洲看到非洲,又从非洲看到欧洲,再从欧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钟过去了,七个洲一百个多国家都看完了,可是头一句要说还没有想出来!他于是从亚洲的国家的看起来:中国,绚甸,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
当他从陆地上看到海洋里的印度尼西亚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一句开头的话。他嘴唇颤了几个,说:
“小苏,这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就是多!怪不得,称千岛之国哩!”
“什么?”对方显然没听清楚。
“千岛之……国嘛!”
“哎呀,什么前倒置后倒置的,我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的确,他也知道好没听清楚。因为他没说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头在嘴里胡搅了些什么!
他转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这几个字。她放线团过来站在他身边,看他写,他立刻慌了,笔在手里蛮抖,写完四个字后,在纸上滴下一溜墨水点子,倒真像是图文并茂的“千岛之国”了!
她看他写完后,笑得前俯后仰。她从他手里拿过蘸水笔,在那个“岛”的字的下面划了几下。
他赶忙低头去看她划什么。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他在慌乱中竟然把“岛”字写成了“鸟”字!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脑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让失去平衡的身体不要倾斜下去,嘴里莫名其妙地说:
“咱们的猪还没喂哩!”
在她对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得去喂猪呀!”
他像逃避什么灾祸似的拔腿就走。
“等一等!”
他的衣角被扯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她从桌子时抽屉里拿出两颗西红柿来,递到了他面前,并且听见她说:
“菜园今儿个第一次卖西柿,我买了几斤。新品种,你尝尝,看甜不甜!”
他两只手笨拙地拦过两颗熟透的西红柿,便飞一般地冲出了屋子。
他没有去喂猪——让它暂且饿一会吧!他现在顾不得去喂它们了。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中学堂过小河,一口气爬上了村村对面的山头。
他大汗淋淳地坐在了山顶一棵老杜梨树下,把上衣脱下丢在一边,一手拿着一颗西红柿,偏过来正过去地看着;用鼻子闻闻;在脸蛋上亲昵地擦擦。接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蹦跳起来,光膀子举着两颗西红柿,绕着杜梨树热情奔放在跳将起来(很难说是舞蹈),直到一根裸露的树根绊了他一跤,才停止了这种疯狂行动。
他嘿嘿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也为自己的行为害羞了,脸通红,赶忙朝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没人!正是中饭时光,山上劳动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重新坐在老村梨树下,眯起眼,出神地望着三伏天绿色浓重的高原,望着蓝天上的浮动的白云。啊,世界多好!
他揩掉沾在西红柿上的土,想起了苏莹刚才对他说的话。
他小小翼翼地在这两颗西红柿上各交了一小块,嚼着,品味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回答山下那屋子里的她:
“真甜啊……”
三
尽管杨启迪一次又一次地鼓足了勇气,要把自己热烈的爱情倾吐给苏莹,但直到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对她说了关于他爱她的一言半语。
可是,尽管他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获得她的爱情,但那两颗西红柿的甜味却已经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长这么大。不少次吃过西红柿,好像这一次才知道:西红柿原来是这么样的好吃呀!
他吃掉了这两颗西红柿的皮儿,而把瓤子留了一下来,在小河里淘洗出籽儿,凉干,用洁白的纸包好,放在自己的箱子里,他爱诗,忍不住诗兴大发地想:如果有一天,爱情的种子终于能够播进他的心田,他就要把这两颗西红柿的籽种播进亲爱祖国的土地上——生息在她怀抱里的儿女们所获的一切幸福之果,都是靠了好那丰腴的胸脯养育啊!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扬启迪对自己要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苏莹向自己提出的。
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社员们和同学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摸着黑上山给牲口割草去了。在社员们清早刚出工的时候,他的青草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一捆草呀!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草下面的两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在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休息,总是在村头的菜园边上——因为她在这里劳动。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山上背下来,搁在菜园边那块大青石上的时候,好局限性正好肩着锄头上工来了。她那乌黑的剪发头包着雪白的毛巾;一身洗灰的的蓝制服,膝盖上打着补钉。很白很细的脸庞被烈日烤晒得有点发红,像秋天的苹果经了第一次霜。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兰,纯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
她来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脸的黑汗,就把自己包头的白毛巾摸下来递给他。
他嘿嘿地傻笑着,说:“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块肮脏的小手帕。
她笑着喊:“呀!你那块手帕能叫汗水冲到小河里去!给!”
毛巾扔到他的头上。
他踌躇地拿这雪白的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滚淌的脸,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冲鼻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西红柿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脏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还给她。
她从他手里夺过来,往锄把上一缠,说:
“你看你,又是这样!毛巾拿到地里就是为揩汗的,又不是给土地爷供奉的!脏了我不会洗?”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照例从另外一块手帕里拿出一些吃的来——有时是白馍,有时是玉米团子——递给他,略带责备地说:
“你也不吃一口东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尔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拐进了菜园。
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黄瓜架后面的时候,才开始吃干粮。
他吃完干粮,背起那小山一样的青草捆子,撒开腿向饲养室跑去。
这时候,村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味。川道上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个想人……
他在这劳动的交响乐里,一路上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饲养室的院子。接着,他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大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房里,然后,就把没出山的牲口牵到外边来,给它们刷洗身上的污垢。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母亲给女儿梳头。
做完饲养室里这个时候该做的一切之后,他又提起镰刀,绳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上山去弄另一回草——割紫苜蓿。这回他跑得更欢了,因为无论如何要赶午饭前回来——等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来,就是饲养室一在中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了。
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紧张了。白天拚命干活,晚上要拚命看收。读政治经济学,演算高等数学。除过自修英语,又加了一门日语。
对于他的这种劲头,江风和马平是越来越反感了。有一次吃午饭,二流子马平竟攻击他鬼迷民窃——怕是想入党做官了;逗得江风仰头大笑。
他气得真想过去把马平无赖狠揍一顿。这时候,正吃饭的苏莹却用筷头子指着马平,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马平你这话恐怕不符合‘无产阶段革命路线’吧?现在还轮得上这种‘只拉车不看路’的人入党做官吗?得先看路线哩,车拉不拉倒不要紧!如果路看错了,不是把车拉着送给资本主义了吗?”
马平嘻嘻笑了两声,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江风的脸却像针条剧了一般,红一块,白一块,端着饭碗出了烂房门——正是这位“当代英雄”,攻击杨启迪是“只拉车不看路”的人。
她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去感激她吗?没必要。杨启迪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即使江风和马平这样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