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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出门,姐姐又追了出来。不知为什么,她笑盈盈地用两条胳膊抱住我的肩头——我感到那胳膊微微地有些颤抖。
她脸红得像一片早晨的霞,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悄悄说:“路上别玩,买了肉就赶快回来,姐姐等着包饺子呢。今天咱们家要来客人。你知道是谁吗?是高立民。就是那个插队知识青年。他上个月从北京来咱们省上的工厂实习,昨天来信说元旦要回村来看看……”
我感到一种火一样热烈的感情通过姐姐的胳膊传导到我身上来了。我抬头看了看姐姐,见她眼睛里竟然噙着泪水。我这时才发现,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新剪了头发,雪一般洁白的脖颈和桃花一样粉艳的脸蛋,在乌黑发亮的头发衬托下,漂亮的像国画上的仙女。我望着幸福的姐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对她点了点头,就飞一般向远处的镇子上跑去。
我现在才明白了,姐姐为什么今天包饺子。我还见她把过端阳包粽子的糯米、红枣,过六月六的荞麦凉粉糁子都搬到太阳地里晒;还把花生豆呀,葵花籽呀,统统拿出来用簸箕簸了一遍。而这些珍贵的吃食姐姐平时连我都不让动——原来她是藏着等立民回来吃呀!
阴得很重的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我跑着,跳着,向镇子上飞奔而去。越来越密的雪花像瀑布似的在虎前流泻着。田野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响声。一片迷迷中,瞧见远处山尖上已经开始白了。我在风雪中跑着,像个小疯子似的手舞足蹈,高兴得张开嘴“啊啊”的狂叫着。我是多么的兴奋啊,因为姐姐想念了许久的那个人就要回来了!当年,他在村里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
这次回来,他可是个排排场场的大学生了。他是在北京上大学呀!北京,那可是容易去的地方吗?我是去过的——是在梦中。我要叫立民好好给我讲一讲北京的事情。我在内心里也充满了对立民的相信和爱,因为他将是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我想,他这次回来,一定会像人家的姐夫一样,和姐姐举行个订婚仪式,请村里的人吃喝一顿。这样,姐姐就再不会被村里人笑话二十七岁还没男人。亲爱的姐姐为了这,是受了许多委屈的。女大不嫁,别人是多么小看呀……
我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没觉得就跑到了镇子上。
我很快到店铺里去买肉,可公家的羊肉早卖完了。于是又跑到镇子外面河滩里的自由市场上买了二斤羊肉,折转身上了公路,就往家里跑。
突然,我听见背后有人喊我的小名。
我停住脚,回头一看,原来是乡邮员老李叔叔。李叔叔一直在我们这川道里送信,大人小孩他都认识。姐姐每次就是从他手里接回立民的信。
李叔叔已经走过来了,狗皮帽子和肩膀上落了一层雪。他把一封信递到我手里,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回去给你姐姐!”
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看了看信皮子,的确是给姐姐的;是省上一个什么化工厂寄来的。我猛然想起姐姐刚才说过,立民已经从北京来信小上一个工厂实习来了,是不是他给姐姐的信呢?可又一想:立民不是今天要来吗?姐姐昨天不是收到了他的信吗?但是,我们在省里又没熟人和亲戚。谁给姐姐写信呢?除过立民,再不会是其他人!他为什么又写了封信呢?不是是他出了什么事?
我由于心急,也没考虑什么就把信很快拆开了。
当我看见开头“亲爱的小杏”一句话,便吓得出了一身汗,不敢看了。天哪,我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我怎能偷看姐姐的恋爱信呢?
我想,既然把信拆开了,我就是说我没看,姐姐也是不会相信的。再说,第一次看亦爱信,这诱惑力太大了,我根本抗拒不了。我于是决定要看这封信——我想姐姐是会原谅我的,她那样亲我。再说,我是个嘴牢的孩子,不会给别人说的,连父亲也不会给说的。姐姐她不知道,就是她和立民亲嘴的事,我也是没给任何人露一个字的。
我于是在路边找了一个既避风又避人的地方,看起了这封信——
“亲爱的小杏:
你好!
我想还是直截了当把一切都说清楚吧!由于痛苦,我无法写长信。昨天发出的信,你在元旦前一天大概已经收到了。
我本来是想利用元旦的假期回来一趟的,想当着你的面把一切说清楚,但我想我们都会无法忍受这种面对面的折磨。因此,我决定不回来了,觉得还是信上说这事为好。
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父母亲不同意咱们的婚事(你大概在省报上看见了,我父亲又当了副省长)。他们主要的理由是:你是个农民,我们将来无法在一起共同生活。
我提出让他们设法给你安排个工作,但他们说他们不能违背《准则》,搞“走后门”这些不正之风,拒绝了我的请求。父母亲已经给我找了个对象,是个大学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老虞友,前几年又一同患过难。亲爱的小杏,从感情上说,我是爱你的。但我父母在前几年受尽了折磨,现在年纪又大了,我不能再因为我的事而伤他们的心。再说,从长远看,咱们若要结合,不光相隔两地,就是工作和职业,商品粮和农村粮之间存在的现实差别,也会给我们之间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困难。由于这些原因,亲爱的小杏,我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痛苦,现在已经屈服了父母——实际上也是屈服了另一个我自己。我是自私的,你恨我吧!啊,上帝!这一切太可怕了……”
我看到这里,头上立刻像响了一声炸雷!这信上有些话虽然我不太能读懂,但最主要的我已经看明白了,立民他已经不要我的姐姐了!
我脑子里像钻进了一群蛀子,嗡嗡直响;感到天也旋来地也转,好像雪是从地下往天上飘。我赶忙把信塞在衣兜里,拔腿就往家里跑……
我跑进院子,站住了。
我听见姐姐正在屋子里唱歌。歌声从屋子里飘出来,热辣辣的,在风雪里传荡着:“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
我知道,这是一乎电影插曲,姐姐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泪水在我的脸上唰唰地淌着。密密的雪花在天空飘飞旋转,大地静悄悄的和我一起听姐姐唱歌。
我在院子里立了一会,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腿上像绑了石头似的,一步一步挪回了屋子。
姐姐正在灶火圪土劳军炒花生豆,锅里烟气大冒,毕毕剥剥直响。
她大概看见我的神色不对,就走过来,惊讶地打量了我一下,突然问:“宝娃,你买的羊肉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两只空手,才知道羊肉已经丢在看信的地方了!
我什么也没说,掏出那封信交给了姐姐,便忍不住扑在炕拦石上,“哇”一声哭了!
我趴在炕拦石上哭了好一阵。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姐姐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地上散乱地丢着那几页信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呛人的味道——大概是锅里的花生豆焦糊了。
姐姐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心忍不住一紧。我什么也不顾地跑出了屋子。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荒雪。山白,川白了,结了冰的小河也白了。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
大地上一切难看的东西,都被这白雪遮盖了。
姐姐呀,你在哪里呢?
我顺着打麦场上面的小路,出了村子,穿过那一片开阔的川地,盲目地向小河那边走去;我在弥漫的风雪中寻找着姐姐,脚下打着滑溜,时不时就栽倒在地上。
当我跌跌爬爬走到小河边的时候,突然看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覆盖着雪,像堆起来的雪人一般。这不是姐姐吗?
这正是我亲爱的姐姐。她两条胳膊抱着膝盖,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迷惑地望着风雪模糊了的远方。她好像已经停止了呼吸,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变成了一座白玉石雕成的美丽的塑像。
我也默默地坐在了她身边,把头轻轻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忍不住呜咽起来。天渐渐昏暗下来。风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儿在黄昏里静悄悄地降落着。归牧的羊群从对面山里漫下来。在风雪缓缓向村子里移动。
姐姐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我仰起脸在昏暗中望了望姐姐:啊,她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岁!我依稀看见她额头和眼角似乎都有了细细的皱纹。我的亲爱的苦命的姐姐!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