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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这些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她的这些使石头也会落泪的话,竟然仍没有打动这个炊事员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头耷脑。当然,看来他精神上并不是没有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沉默。房子里暖气管的丝丝声和窗上风雪的吼叫志组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乐,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两个沉默着的、农村来的青年人的心灵里回荡着。空气紧张得就像等待着某种东西的爆炸……
过了一会儿,康庄抬起头,带着一种哭音拉调,说:“好琴哩!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心哩……可是,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说心里话,好不容易吃上公家这碗饭,我撂不下这工作!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无比的愤怒一下子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里像喷着火似地望着这个没有骨头的人,大声叫着说:“咱们的先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你爹你妈现在还住着,难道他们都不是人吗?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条狗!”
她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刚才一直像烧着火似的脑子被一盆子凉水泼灭了,冷却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软绵绵的,于是就扑倒在床上,放开声哭起来了。窗外的暴风吼叫得更猛了,将大把大把的雪扬在窗房上,啪啪直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风吹电线发出的尖锐哨音。
她伏在床上忘情地、伤心地号啕着。她现在并不是为了和这种不再值得留恋的感情告别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纯洁的感情交给了这么一个人!
“哭什么哩!甭哭啊!我看咱两个而禽就算闹腾好了,我过一个月就转了正,成了正式工了;你要跟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也还愁没个工作吗!唉,咱们两家祖祖辈辈还没出一个吃官饭的人呢!琴,咱好歹已经快端上这碗饭了,一转正,就是铁饭碗,再不怕遭年馑了!咱要是现在回去,就再没指望了,这辈子也别想……咦?这寒冬腊月还有开花的东西哩?
水瓶里插的那是什么花?还没见过哩?像年画上画的梅花嘛!
叫我看这是真的还是纸做的假花……”这个乡巴佬说着便带着惊异而稀罕的神色,向桌子这边走来。
她听见他走近了,猛一转身,大声吼道:“别动!你的手,脏!”她的眼光喷着火似地射在这个已经死了的活人脸上,指头像锥子似地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说!是不是人家给你找了工作,你给人家答应的条件就是和我断绝关系?你再说!你今天晚上跑到这里干啥来了?是不是所长叫你来做我的工作,让我跟她那个不要脸的儿子成亲哩?你说!你说!你说呀!”
她发疯似地喊着,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愤怒地扬起手,在那张吃喝得油腻、肥乎乎的脸上眼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你滚出去!”
他没有看她,仍然像一截木桩似的钉在那里。半天,他才笨拙地转过身子,跌跌撞撞摸到门口,走了。门外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扑踏扑踏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黑暗的雪夜里……
现在,她坐在椅子里,目光静静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枝腊梅花,思绪像洪水一样在脑子里奔涌起来,她此刻明白了吴所长所说的“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了。她谛听着窗外猛烈的暴风雪的吼叫声,心里想:“这严酷的暴风雪不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吗?它把世界上多少生机勃勃的绿色的生命都杀死了!但是,它奈何不得梅花啊!亲爱的腊梅花,你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金灿灿地开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来,开始收拾房间和整理东西。她先打开自己那个小提包,一眼便看见了那件没有打完的、铁灰色的男式毛衣。一缕淡淡的哀伤又涌上了她的心头。这是她用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买了最好的毛线,准备给刚才走了的那个人织的,已经织了一半。
她怔了一会,便取出这件没织完的毛衣,一只手扯住线头,狠狠地扯开了。她扯着,扯着,那织着美丽图案的毛衣片很快就变成了乱麻一般的线团,被她抛在了身后……
第二天黎明,骚动了一个晚上的暴风雪完全静了下来,但天阴得仍很重,雪花儿照旧轻悠悠地飘落着。大地被厚厚的积雪包裹起来,显得洁净而庄重。喧嚣的城市变得静悄悄的了。
这时候,只见大街上蹒跚着走过来一个背铺盖卷的姑娘。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围着一条鲜红的粗毛线围巾,独个儿在齐膝膝深的厚雪里吃力地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一枝金灿灿的腊梅花,走一会儿,便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或者在脸蛋上亲昵地偎一偎。这正是冯玉琴。她已主动辞退了地区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准备在车站附近的旅社里住上几天——等天一晴,路一开,她就回家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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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文集姐姐
小说
姐姐已经二十七岁了,按说早该出嫁——在乡下人的眼里,二十七岁的女子还守在娘家的门上,简直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村里早已经有人敲怪话了,而这种怪话比打你一个耳刮子都使人难受。
自从母亲在前年病故后,不爱说话的父亲就变得更不爱说话了。他除过埋头下地劳动,家里的事看来什么也无心过问,对于姐姐的婚事,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一直是漠不关心的。
我爱我的姐姐。她温柔、纯洁、像蓝天上一片洁白的云彩。谁都说她长得好看。这是真的。我们这里虽说是穷乡僻壤,少吃没穿,可哪个村里也都有几个花朵一样的俊姑娘。她们像我们这里的土特产黄花和红枣一样,闻名远近的山乡城镇,就连省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不信你查问去。
不是我夸口,我姐姐是我们周围村庄数一数二的俊女子。
我从小爱美术,所以爱美观念很强;我为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姐姐在内心里是很骄傲的。听妈妈和爸爸舍不得离开,硬是没让去。
她已经高中毕业几年了。连续考了几次大学,每次就差那几分,回回都考不上姐姐上中学时,正闹“文化革命”,根本就没学什么。现在又加上考外语,她一点也没学过,看来上大学就更没指望了。现在农村也不招工——就是招,我们家又没“后门”根本轮不上。她看来一辈子就得在农村里劳动了。姐姐对这好没什么。她一直在我们这穷山沟里长大,什么下苦活都能干,村里人都说她劳动顶个男人。
我知道,这些年来为姐姐说媒的人不少,说的对象大部分还都是县上和外地的一些干部或者工人,可姐姐全为什么二十七岁了还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实际上,除过我,大概谁也不知道:我的姐姐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姐姐爱的男人就是最后离开我们村的那个省里来的插队知识青年,他叫高立民。听说他父亲原来是我们省的副省长,母亲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文化革命”一开始就都被关了禁闭。听说他拉是一个特务集团的头头。
和高立民一同来我们村插队的十几个人,不是被推荐上了大学,就是去当了工人,先后都走了。他因为父母亲的问题,不光走不成,就是当个农民也不得安生——公社和县上常叫去训斥他。那些年这个人是够西惶的了。老百姓把特务看得比反革命分子还要严重,所以村里大部分人都不敢理这个“特务儿子”,生怕惹来横祸。高立民孤孤单单的,像一只入不了群的乏羊。他经常穿一身叫化子都不如的烂脏衣服。他也不会做饭,时常吃生的,在山里常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我姐姐心7善,看见这个人苦成那个样子,就常去帮助他。她给他做饭,缝补烂衣服,拆洗被褥。逢个过年过节,还常把这个谁也不敢理的“特务儿子”叫到我们家来,尽拿好东西给他吃——我甚至觉得姐姐对他比对我还要好哩!
我父母亲也都是些善人,他们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事而责备过姐姐。可是,村里有人却风一股雨一股地传播说,我姐姐和立民关系不正常。
我那时年龄还小,别人不敢当着我父母和姐姐说这些话,就常对我说。我总是气得分辩说:“我姐姐和立民关系那么好,你们为什么说他俩关系不正常?”这话常常让别人笑半天。
不过,我自己在心里也纳闷姐姐为什么对立民那么好。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