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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奋与凄苦交织在一起。
对待息的工作,不仅严肃,而且苛求。一种深远的动力来自对往事的回忆与检讨。时不时想起青少年时期那些支离破碎的生活,那些盲目狂热情绪支配下的荒唐行为,那些迷离失落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涉茫无知。一切都似乎并不遥远,就发生在昨天。而眼下却能充满责任感与使命感,从事一种与千百万人有关系的工作,这是多么值得庆幸。因此,必须紧张地抓住生命黄金段落中的一分一秒,而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现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这样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错一步或错过一次机会,就可能一钱不值地被黄土埋盖;要么,就可能在瞬息万变的社会浪潮中成为无足轻重的牺牲品。生活拯救了我,就要知恩而报,不辜负它的厚爱。要格外珍视自己的工作和劳动。你一无所有走到今天,为了生活慷概的馈赠,即使在努力中随时倒下也义无反顾。你没有继承谁的坛坛罐罐,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劳动所获。应该为此而欣慰。
为了这所有的一切,每一天走向那个黑暗可怕的“作坊”,都应保持不可变更的状态:庄严的时刻就在今天。
我的难言的凄苦在于基本放弃了常人的生活。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不能陪孩子去公园,连听一段音乐的时间都被剥夺了,更不要说上剧院或电影院。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机关院子里空无一人,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像被抛弃了似的龟缩在桌前,毫无意识之中,眼睛就不由潮湿起来。
除过劳累,仍然存在一个饥饿问题。没想到在煤矿没啥可吃,回到城里工作还是没啥可吃。不是城里没有吃的——
吃的到处都是。主要是没有时间正点吃饭。生活基本得靠自己料理。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常常拖在晚上十点钟左右(再迟一点夜市就关闭了)。
在西安当年大差市那一大片夜市上,许多卖吃喝的小摊贩都认识我。我不止一次吃遍几乎所有能吃的小摊子,只是人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想,从外貌上和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他们大概会判断我是蹬三轮车的师傅。吃这些饭花钱不少,但绝不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卫生,那简直不能提说,每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紧吞咽完。时至今日,我从很远的地方看见夜市,就想呕吐。
有时候,因为顺利或者困难,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间十二点钟。夜市去不成了,又无处寻觅吃的东西,只好硬着头皮到没有入睡的同事家里要两个冷馍一根大葱,凑合着算吃了一顿饭,其狼狈如同我书中流落失魄的王满银。
顺便说一说,我吃饭从不讲究,饮食习惯和一个农民差不多。我喜欢吃故乡农村的家常便饭,一听见吃宴会就感到是一种负担,那些山珍海味如同嚼蜡,还得陪众人浪费很长时间。对我来说,最好能在半小时以内吃完一顿饭。有时不得不陪外宾和外地客人上宴会,回来后总得设搞点馍或面条才能填饱肚子。但我也有一些“洋爱好”,比如喝咖啡就是一例,消费观念是顺其自然,完全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从不刻意计算攀比。可以用一百元钱买,一条高级香烟供“关键”的几天抽,也可以用五十元钱买一件仿羊皮夹克穿几个冬天——当然,从没有人相信我身上的皮夹克会是假的。
第二部完全结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
其实在最后的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终于完全倒下了。身体软弱得像一摊泥。最痛苦的是每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坐一下,就睡着了。有时去门房取报或在院子晒太阳就鼾声如雷地睡了过去。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打盹,脸被水杯碰开一道血口子。我不知自己患了什么病。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一直在火车站扛麻贷,谁都可能得这种病。这是无节制的拼命工作所导致的自然结果。
开始求医看病。中医认为是“虚”,听起来很有道理。虚症要补。于是,人参、蛤蚧、黄芪等等名贵补药都用上了。
三伏天的西安,气温常常在三十五度以上,天热得像火炉一般,但我还要在工作间插起电炉子熬中药。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样。工作间立刻变成了病房。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紧张的工作气氛,现在,一个人汗流浃背默守在电炉旁为自己熬中药。病,热,时不时有失去知觉的征候。
几十副药吃下去,非但不顶事,结果喉咙肿得连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了无数的痰却连一丝也吐不出来。一天二十四小时痛苦得无法入睡,既吸不进去气,又吐不出来痰,有时折磨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而无一点办法。
内心产生了某种惊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对极度身体疲劳总是掉以轻心。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每写完一个较长的作品,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不过,彻底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恢复了。原想这次也一样,一两个月以后,我就可以投入第三部的工作。现在看来,情况相当不妙。
把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的身上。过很少去医院看病,即使重感冒也不常吃药,主要靠自身的力量抵抗。现在不敢再耍二杆子,全神贯注地熬药、吃药,就像全神贯写作一样。
过去重视医药,现在却对医药产生了一种迷信,不管顶事不顶事,喝下去一碗汤药,心里就得到一种安慰;然后闭目杨象吃进去的药在体内怎样开始和疾病搏斗。
但是,药越吃病越重。
一个更大的疑惑占据了心间:是否得了不治之症?
我第一次严肃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见,死亡的阴影正从天边铺过。我怀着无限惊讶凝视着这一片阴云。我从未意识到生命在这种时候就可能结束。
迄今为止,我已经有过几次死亡的体验,但那却是在十分早远的年间,基本像一个恍恍的梦境一般被蓬勃成长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最早的两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三岁左右,我发高烧现在看来肯定到了四十度。我年轻而无知的父母不可能去看医生,而叫来邻村一个“著名”的巫婆。在那个年龄,我不可能对整个事件留下完整的记忆。我只记得曾有一只由光线构成的五颜六色的大公鸡,在我们家土窑洞的墙壁上跑来跑去;后来便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只感到向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跌落。令人惊奇的是,当时就想到这里去死——我肯定这样想过,并且理解了什么是死。但是,后来我又奇迹般活了,不久就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那个巫婆更加“著名”了,并且成了我的“保锁”人——类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开始了农村孩子的第一堂课——劳动。我们那地方最缺柴饶,因此我的主要作业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纪就出手不凡(后来我成为我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为母亲在院子里积垒下小小一垛柴禾。母亲舍不得烧掉这些柴,将它像工艺品一样细心地码在院畔的显眼处,逢人总要指着柴垛夸耀半天,当然也会得到观赏者的称赞。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离村五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回能。结果,由于这种年龄还不能在复杂陡峭的地形中完满地平衡身体的重心,就从山顶的一个悬崖上滑脱,向深沟里跌了下去。我记得跌落的过程相当漫长,说明很有一些高度,并且感到身体翻滚时像飞动的车轮般急速。这期间,我唯一来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结果,又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而两面就是两个深不可测的山水窖。
后来的一次“死亡”其实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次游戏罢了。那时,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时茫然加上失恋,就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