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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半个小时他就要起来一次到水龙头前边浇一次头。一天早晨不知是谁粗心遗漏在办公桌下面一只空麻袋,他把这只麻袋当成一只猫,要把它赶走,一屋子的人都被他大声喝呼的样子惹得狂笑不止……不成了,他已经不是一个能打消他伙伴目前这种消沉情绪,使生意重新振兴起来的人了。有时候议员目光疲惫地凝视着黑暗的大厅……正像现在这样……脑子里思索着最近一个时期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不惜降低身份所作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可怜的小算盘,羞耻、激愤的绝望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已把他紧紧控制了。
然而,难道这样不好吗?就是厄运也是有走完的时候的,他想。当厄运当头的时候,安分守己等待时机,暗中蓄积力量,难道不失为一种聪明的处事手段吗?为什么冬妮现在要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把他从这种聪明的乐天知命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让他充满了疑虑惶惑?难道时间已经到了吗?
难道这是个信号吗?他是否应该振作起来,誓死一搏?刚才他已经拒绝了冬妮的合理要求,他的语调非常坚决,然而这件事便真地完结了吗?好像并不是这样,他不是还坐在这里苦苦盘算的吗?“只有一个人感到自己无力抗拒诱惑时,他对别人的建议才这样激怒。”……说得倒挺有道理!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呢?根据他的记忆,他曾经说了一些故作惊人的话:“肮脏的勾当……混水摸鱼……残酷的剥削……殴打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谋取暴利……”好极了!只是一个人禁不住要问,难道非要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吗?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一定不会使用这些字眼,而且也不会找到它们。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到底是一个有魄力、敢于行动的商人呢,还是一个优柔寡断思虑重重的人呢?
他思索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很久以来,自从他开始考虑问题以来,这就是个问题。
生活是艰辛而冷酷无情的,商业生活也就是全部复杂生活的一个缩影。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这个险恶的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像他的祖先一样脚跟扎得很稳啊?很久以来,他就常常看到一些事实,令他怀疑这件事的正确性!从年轻的时候起,面对着无情的生活,他就需要常常使自己的感情就范……学习以严酷处世,也学习忍受严酷而不觉得严酷,学习把人世的严酷当作理所当然,难道他永远也学不会这件事吗?
一八六六年惨变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以及当时完全把他压倒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的感觉。他损失了一大笔钱……啊,当然还不是经受不起的打击!但是这是他亲身第一次感觉到、彻底感觉到商业生活的残酷无情;在这种生活中一切善良、温柔、友爱的感情都隐藏在那压倒一切的阴险、粗暴的自卫的天性下。一个人在这种生活里蒙受了不幸,在朋友中,在至亲好友中引起的不是同情、怜悯,而是“怀疑”……冷酷的、唯恐牵累了自己的“怀疑”。莫非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难道他还应该为之大吃一惊吗?然而当时他竟忿怒得夜里无法安寝,生活的这种可耻又可厌的冷酷无情好像给他留下无法医治的创伤,使他又厌恶又恼恨。当时过境迁,他的情绪好转之后,他对于这一时期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愧。
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他这种脆弱的感情有多可笑啊!这种感情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呢?还要再问自己一句:他是个实际的商人呢,还是个懦弱的隐者?
唉,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又何止一千遍!当他坚强有自信心的时候,他就这么回答,心灵疲倦的时候,就那么回答。可是由于他拥有布登勃洛克家族优秀的传统……聪明和诚实,所以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事实:他是一个二者兼而有之的人。
一生中他始终以一个活动家的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然而,就算他在大家眼里是一个这样的人……难道这不像他乐于引用的歌德的一句格言所说的……这只是由于他在“强自做作”吗?如果说他过去也曾经成功过……这只能归功于反射作用在他身上引起的一阵热情和激奋而已,难道不是这种情形吗?但现在他的精力仿佛一下子从身上跑光了……愿上帝保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现象……难道这不是他内心的不自然的、耗损精力的冲突和无法保持精神均衡的必然结果吗?……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会不会买珀彭腊德的没有收割的粮食,这其实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他们都是实际的人,他们都比他更坚强、更充实、更直率、也更自然,这正是问题的症结……!
他被一种极度的彷徨不安控制住了,他感到自己需要动作,需要空间和光亮。他把椅子推到后面去,走到客厅里,把悬在屋子正中长台上的许多煤气灯点起来。他站在那里,一边慢慢地、痉挛地捻动上须尖,一边漫无目地地打量着这间大厅。这间客厅连同起居间构成这所房子的正面,客厅里摆着的是浅色的、波浪形扶手和靠背的家具,此外还有一架三角大钢琴,他妻子的提琴盒子就摆在那上面,旁边是一只满摆着乐谱的小书架,和一只刻工精细的乐谱架,门上边浮雕着玩弄乐器的小天使,这一切使这间屋子看去颇像一间音乐厅。栽着棕榈树的大盆就摆在凸出的窗户前。
布登勃洛克静止地站了两三分钟。然后他振了振精神,回到起居间,走进餐厅,把这里的灯也点着了。他走到食橱前边,喝了杯水,也许是出于镇定精神的需要,也许只是为了找件事作。喝过水以后,他背着手,急匆匆地继续往里面走。吸烟室里摆的是深色家具,镶着壁板。他机械地打开装纸烟的柜橱,马上又把它关上,然后又把牌桌上的一只小橡木箱的盖子揭开,这里面装着玩牌时需要的一些物品。他随手抓起一把骨制筹码,让它们从指头缝里哗啦啦地滚下去,然后他把盖子一关,又继续向前走。
吸烟室隔壁是一间安着彩色小玻璃窗的小屋子。几张可以拼装起来的小茶几摆在屋子里,茶几上放着一只装甜酒的箱子。从这里出去可以进入装着嵌花地板的大客厅。大厅的四扇大窗户悬着葡萄红的窗帷,窗外就是花园。这间大客厅的广袤又是和这所房子的一边相等。客厅里摆着几张低矮的大沙发,面子也是窗帷的红色,此外在墙边还端端正正地摆着几把高背椅。一座壁炉,栏杆后面摆着假煤,盖着闪光的金黄色的纸条,远远望去好像煤正在燃烧。镜子前的大理石壁炉架上放着两只巨大的瓷花瓶……这一排屋子这里那里都点着煤气灯,好像刚刚举行完盛大的宴会似的。议员从大厅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接着在对着小屋的一扇窗户前站住,向花园外面望去。月亮高高地悬在空中,夹在棉花似的云彩中间显得很小。月光下,在胡桃树的伸展出去的树枝下边,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喷泉发出均匀的喷水声。托马斯向遮断了他视线的凉亭望去,向那闪着白光的小平台连同上面两座方尖柱碑望去,向整齐有致的砂石路,新翻过泥土的整洁的花圃和草坪望去……但是整个这一幅有条不紊的精致匀称的画面一点也没有使他心绪平静,恰恰相反,这一切更令他狂躁不安。他用手握住窗户的把手,把前额靠住它,他的躁动的思绪重又痛苦地奔驰起来。
他将怎么办呢?他想起刚才和他妹妹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他就为自己的多嘴而悔恨不已。刚才在他谈到施特雷利茨伯爵,谈到地主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的意见说:生产者的社会地位明显比中间商人的更为优越。这句话符合实际情况吗?唉呀,老天,其实符合实际情况还是不符合,这倒一点关系也没有。问题在于,干嘛要把它说出来呢?为什么他要思索这个问题?或者再问一句,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的?难道他能向他的父亲、祖父或者是随便城中某一个人解释,他怎么会产生这个思想,怎么会说出这个思想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职业坚信无疑,如果不心怀二志,在他的生命里就应只承认这个职业,也只尊重这个职业……忽然他觉得头有些晕,血液蓦地涌上脸来。他的脸变得通红: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到有一次他和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在孟街老宅的花园里踱步,两个人发生一场争执,一场十分令人痛心的激烈的争吵,这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事。……克利斯蒂安一向出言轻率,使人丢尽脸面,这次他又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一句毫无分寸的话,他实在无法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