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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觉得克利斯蒂安的举止有些怪异,”格仑利希太太一天晚上对他的另一位哥哥托马斯说,这时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喜欢怎么说话呢?我觉得,他对细节的描绘实在是太异乎寻常了……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他看问题也总是从一个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角度,是不是?
……”
“是的,”汤姆说,“我理解你的想法,冬妮。克利斯蒂安作事很欠审慎……我很难把自己意思恰当地说出来。他缺少些什么,缺少一般人称作均衡、称作心灵平静的东西。他不懂得以冷静的态度去对待由于言行失检而闹出的笑话……他不懂得怎样掩饰过去,他一点也不会,相反地,他这时会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沉着冷静。另一方面,他也能在另一种情形下失掉控制自己的力量,那就是当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一些最不讨人喜欢的话,仿佛要把人间的丑恶一股脑都说出来似的,常常使人哭笑不得。这和一个人发烧呓语有什么两样呢?一个说谵语的人同样也是语无伦次……哎,事情非常简单,克利斯蒂安过于关心自己了,他实际上是把他的注意力都封闭在自己之中了。有时候,一阵颠狂上来,他就要把内心的这种最琐细最深沉的东西揭出来,说给别人听……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是不会对他内心的这种琐细的感觉感到兴趣的,他不会理会别人的想法,原因很简单,这些事他羞于说出口。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想想这样做脸皮有多厚,冬妮!……你知道,除了克利斯蒂安以外,别人也可能说他喜欢看戏,但是人家用的是另外一种腔调,只是随便一谈,简单一句话,人家说得更有节度。可是克利斯蒂安是怎么样说呢?他那种语气给人的印象是:看,我对戏剧的酷爱是不是不同凡响、是不是非常值得一谈呢?他拚命在选词择字上下工夫,装出一副样子,他正在绞尽脑汁地表述一种极端微妙、隐密和奇特的思想……”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下去,把手中的烟蒂扔到锻铁栏标后面的壁炉里去……“因为我自己过去也有过这种倾向,因此我对这种现象感触很深,为什么一个人要这样又担心、又好奇地作无益的自我的探索呢?但是我觉察到,这只会使我精神分散,懒于行动,使我心旌摇摇……但是对我来说,首要的是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心灵的宁静。假设人如果只对自己的生活感兴趣,对自己的感情进行深入的观察,世界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应该这样做。但是那是什么人呢?
那是诗人,诗人们有资格优先探索自己的生活,用明确美丽的话语把它表达出来,以丰富别人的精神世界。但我们做不到!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我们的自我观察是毫不足道的。我们最多也不过只能说说乐队调整乐器的声音使我们心情愉快啦,我们有时不敢咽东西啦等等而已……哎,去它的吧,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像我们的祖先上代那样,把心思都花在公司的业务上吧……”
“不错,汤姆,你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一想到,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架子越来越大……摆臭架子,你知道……母亲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一个字。他们也许认为,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具有高贵的血统。哼,我真要笑,我真要大笑一场……!”
.。
第三章
克利斯蒂安回家以后,“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老板的察看的目光常常在他身上长久徘徊不去。最初几天他观察他的时候,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不使别人注意。几天以后,在他的平静的声色不动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他有了什么结论,但他已经不再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他弟弟身上了,主意似乎已经打定了。在和家里人一起的时候,他用淡漠的语气和他谈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遇到克利斯蒂安表演什么的时候,他和别人笑得一样开心……几天之后,他对他说:“这么一说,我们要在一起共事了,年轻人?……据我所知,你已经同意了妈妈的主张,是不是?……喏,现在的公司事实上,马尔库斯也入了股份,按照他投资的数目,如今他也算是一位股东了。我想,作为我的兄弟,他从前的位置应该由你来坐,把经理的位置接过来……作公司代表,这是对外讲……至于你具体的工作,我还不知道你在商业方面的知识如今进展到什么程度。我推测,直到现在你恐怕游荡得多了一点,对不对?……无论怎么样,做英文文牍对你总算是合适了……可是我还要求你一件事,亲爱的。你既然是东家的兄弟,比起一般职工来地位自然要优越得多……但家族的传统你是知道的,你最好是以平等的地位和克尽职守来慑服别人,千万不要滥用自己的特权,要遵守规范。这就是说,你也应该遵守上下班的时间和公司的制度,你觉得怎么样?……”
至于报酬的问题,他提出了一个数目,克利斯蒂安没有怎么思索就接受了。克利斯蒂安的面色显得有些窘迫,精神不太集中,他现在关心的是赶快把这一切做好,而不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
第二天托马斯把他领到办公室去,这样克利斯蒂安就开始为家族公司出力了……参议死后公司的业务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直踏踏实实地开展下去。但是不久人们就发现,自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把缰绳揽到手中以后,公司便出现了一种活泼的进取的精神。时不时地采取了一些大胆的行动,老主人在世时,所谓公司的信誉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理论,一个装饰品,而现在则成了有利可图的工具了……交易所里的先生们常常彼此点头说:“布登勃洛克家一定要赚大钱了。”他们认为托马斯把正直的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像个铅球似地坠在脚底下是非常有道理的。公司业务上的保守势力主要来源于马尔库先生。他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抚摩着上须,把各种文具和永远摆在自己桌上的一杯水安放得有条不紊,对于任何一件事总是带着一副神不守舍的神情上下左右地打量个够。此外他还有一个习惯,在上班的时间内他总要五六次地跑出院子去,走进洗衣室里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振作精神。
“这两个人真是相得益彰,”几家大公司的老板彼此谈论说,也许胡诺斯参议就这样对吉斯登麦克参议说,而在水手和仓库工人中间,一些市井小民也开始议论纷纷,因为这位年轻的布登勃洛克能否把买卖干起来,全城人都很关心……甚至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也对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取长补短,不信你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讲到在业务上拿权的人,那自然还要属这位年轻的股东。只要从他善于应付船长、雇员、仓库里的工头、车夫以及码头工人这件事来看,就完全可以证实他有多么非凡的能力了。他能够极其自然地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同时又和他们保持着一个无从逾越的距离……但是要是马尔库斯先生用土话对某一个憨直的工人说:“你摸清楚我的意思了没有?”大家听了就觉得那么不自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的那位股东就忍不住大笑起来,马上欢乐的气氛会充满整个办公室。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心想保持并发扬这家老公司多年建立起的声誉,他乐于在每一场为取得这一胜利的日常的战斗里亲自出马,因为他很知道,许多笔好生意都是靠了他胸有成竹的文雅的举止,靠了他的讨人喜欢的殷勤的态度,靠了他对人生哲学的深刻理解才得以成功的。
“一个商人不应该老坐在办公室里!”他对“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说,做为他昔日的同学,施台凡一向把他奉若神明。他说的每一句话施台凡都牢记在心里,以便以后再把它当作自己的意见传播给别人,“作生意也需要个性,我的浅见如此。我不相信,在办公室里会得到好生意……至少这种成功引不起我的兴趣。只靠坐在办公桌上打算盘是不会得到成功的……我总想亲眼观察事情的发展,亲自动口、动手来指挥它……用我的才能、我的意志、我的幸福……不论你叫它什么都好,用我的这些东西的直接影响去控制它。可惜这种商人事必躬亲的原则,已经越来越没有人信仰了。时代前进了,可是我觉得它把好东西遗落到后面了……交通越来越发达了,市价行情越来越容易探听到……投机冒险的范围缩小了,随之利润也减少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