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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故地舍弃掉一切自幼享受惯的生活上的安乐舒适,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为了不让这场灾难变成现实,不论出什么代价也要扶持格仑利希。想来想去,他最后考虑的结果还是认为最好是把他的女儿和外孙女接回家去,而让格仑利希先生走自己的路。但愿上帝保佑,希望还有缓和的余地!不管怎么说,参议最后还有一条法律条款可以依恃:丈夫如果长期无力赡养妻子,夫妻可以分居。当然他要先征求一下女儿的意见……“我知道,”他说,一面继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亲爱的孩子,你这种想法是值得称赞的。只是……哎,我不能认为你观察到的事情真是应该观察的那些,就是说,真是事态的真象。我并不是在问你在这种情况或那种情况下大概会怎么做,而是你现在,今天立刻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对真实的情况是否了解……所以我有责任,虽然这是个令人痛苦的责任,告诉你,你的丈夫已经无力偿付债务,他其实已经破产了……我想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这是真的吗?……”冬妮从座垫上欠起一半身子来,抓住参议的手,低声问道……“事实确实如此,”他用严肃的语调说。“你没有想到吧?”
“我没有明确地想到什么……”她咭咭哽哽地说。“这么一说,他们那天不是在开玩笑……?
”她目光呆痴地望着斜侧的棕色壁毯说下去……“噢,老天!”她突然喊了一声,沉重地坐到座垫上。直到这一刻,她才算真正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破产”这个词从她小时候起就带给她一种模糊可怕的概念……“破产”……这比死更可怕,这是混乱、崩溃、毁灭、侮辱、羞耻、绝望和灾祸……“他破产了!”她重复道。此时她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以致她根本没有想到向人乞援,连向她父亲请求帮助都没有想到。
他扬着眉毛用他那对深陷的小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又忧愁又疲倦,仿佛反倒是冬妮在决定他的命运。
“我刚才问你的是,”他温柔地说,“亲爱的冬妮,你是不是预备永远跟着你丈夫,即使过苦日子也不离开他?……”他立刻感觉出来,自己直觉地选用了“过苦日子”这样厉害的词儿是为了恐吓她,于是又补加说:“或许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爬起来……”
“当然口罗,爸爸,”冬妮回答说。这句话并没有阻住她淌出泪水来。她用一块镶绦子边、绣着她姓名缩写的手帕掩着脸呜咽着。她哭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有做作,一派天真烂漫。她撅着上嘴唇的神情非常惹人心痛。
参议先生继续用眼睛打量女儿。“你是真心这样想吗,孩子?”他问。他也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不知所措。
“我如果不愿……”她抽抽搭搭地说,“难道我非得……”
“当然,并不是非这样不可!”他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是他马上又感到内疚,急忙改正过来。“没有人强迫你这样做,亲爱的冬妮。假如你对你丈夫的感情并没有把你紧紧地系牢的话……”
她伤感的又有些困惑不解的望着她的父亲。
“怎么,爸爸……?”
参议把身体左右扭动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
“上帝最清楚,如果我眼看着让你受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会感到多么痛苦。而由于你的丈夫这次的不幸,企业的破产会导致你家产的消失,这样痛苦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过最初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暂时把你和我们的小伊瑞卡接回家去。我认为这样做对你有好处!”
冬妮沉默着,擦着眼泪。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手帕上呵了气,然后把它贴到眼睛上,想把眼睛上的红肿去掉。当她下定决心以后,用正常的语气问她的父亲:“爸爸,这是不是要怪格仑利希?
是不是因为他轻率、不老实才遭了这场事?”
“非常可能!……”参议说。“这就是说……不,我不敢肯定,孩子。我想和他们谈过之后才能肯定。”
冬妮对这句话好像没什么反应。她只是蜷缩在三个锦缎靠垫里,胳臂肘支在膝头上,用手托着下巴,垂着头,梦幻似地望着屋子。
“哎,爸爸,”她轻轻地差不多连嘴唇也不动地说,“如果拒绝他求婚……”
参议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是我们知道,当初她住在特拉夫门德的时候,许多夏日的傍晚,她倚在自己小屋子的窗户上,这副神情就会经常在她脸上浮现出来……她的一只胳臂放在参议的膝头上,手松软无力地向下垂着。仅仅是这只手就流露出无限的苦闷和柔顺的自暴自弃,就流露出对于一个遥远的地方的回忆和甜美的眷恋。
“求婚……?”布登勃洛克参议问道,“如果拒绝他的求婚会怎样,我的孩子?”
他心里已经预备好听到这样的自白:要是当初不结这门亲事该多么好啊!可是冬妮只是无言的摇了摇头。
她的脑子仿佛正被某些思想盘踞着,她正被那思想带到遥远的地方,几乎忘记了“破产”这件事。参议只得自己说出盘算好的一番话。
“我想我猜到了你的思想,亲爱的冬妮,”他说,“而且我一点也不犹豫地向你承认,原以为这会对你人生之路提供幸福的保证,此时此刻我自己也追悔莫及……从心底里感到悔恨。我相信我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四年前的婚事是我在对你履行我应尽的职责……可是上天却另有安排……你千万不要想你父亲当时轻率、鲁莽,拿你的幸福作儿戏!格仑利希最初跟我们家来往的时候有着最可取的优点,他是牧师的儿子,笃信宗教,通达世故……我也曾经了解过他公司的经营状况,同样也是最美满最适合不过的了。我又调查了他的经济情况……这一切还埋在黑暗里,埋在黑暗里等待明朗化。但是你并不怪罪我,是不是!”
“这不是您的错,爸爸!您不要怪罪自己!算了吧,您不要再为这件事忧心了,可怜的爸爸……您的脸色那么苍白,要不要我给您拿一点健胃剂来?”她紧紧地拥抱着父亲,吻了吻他的面颊。
“谢谢,不用,”他说;“没有什么……不用了。不错,我最近的日子太不好过了……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真是多事之秋啊!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呀!可是虽然如此,我禁不住还是常常想,我是有些愧对你的。孩子。这一切都要看你怎样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了。我再问你一次,冬妮……结婚后这几年你对你的丈夫有没有发生爱情?”
冬妮又重新哭起来,她一面用双手握着麻纱手帕捂着眼睛,一面呜呜咽咽地说:“哎,爸爸!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呀?……我一直讨厌他……难道您不知道吗……?
”
约翰·布登勃洛克这时脸上的神色究竟表达了他的什么心情,大概谁也说不清楚。他的目光又惊惶又忧郁,可是他紧紧闭着嘴唇,弄得嘴角和两腮紧皱在一起。这是他作了一笔赚钱的生意以后的表情。他喃喃地说:“四年了……”
突然冬妮不哭了。她握着那块湿手帕,在座垫上挺直了身子,气冲冲地说:“四年……哼!四年里他也不过有时候晚上陪我坐坐,看看报纸而已……!”
“你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参议有些感动地说。
“是的,爸爸……我非常爱伊瑞卡……虽然格仑利希老说我不爱孩子……其实我根本离不开这个孩子,我跟您说……至于格仑利希……不是这样的!……格仑利希……不是这样的!……而且现在他又破产了!……啊,爸爸,要是您打算把我和伊瑞卡接回家去……我很愿意!现在您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参议又紧紧闭住嘴唇;他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主要的一点还需要碰一下,可从同女儿的这番谈话中分析,他就是这样做也不会有很大风险了。
“从刚才这些话来看,”他说,“有一件事你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你没有要求任何人的帮助……而且就是求我帮助。刚才我已经向你表示过了,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点内疚也没有的,如果……如果你希望……等待着……我插进手来……挽回这次破产,挽救你丈夫的公司,维持住他的买卖……”
他像等待判决一样盯着他的女儿,她的面部的表情使他很满意。她脸上是失望的神色。
“需要多少钱呢?”她问。
“问题不在这里,孩子……这是一笔数目巨大的资金!”布登勃洛克参议点了几下头,仿佛是仅只想一想这笔钱,那重量已经压得他东摇西晃了。
“家族公司的情况我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