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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一家-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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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说,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这位年轻的怪军官是由于音乐的关系才逐渐亲密起来的。封·特洛塔先生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会吹横笛,而且每样都演得很出色。每当议员一看到封·特洛塔的仆人背着大提琴盒子从他的私人办公室的绿色窗帘前走过,踅向内宅去,就会知道那位少尉军官马上就要来了。这时他就坐在书桌前面等着,一直等到看见他妻子的朋友本人走进房子里,听见从他头上客厅里传出波涛澎湃的钢琴声为止。那声音像歌唱,像哀诉,像神秘的欢呼,仿佛绞着双手伸向太空,在彳旁徨无措的兴奋之后,又复低落到喑弱的呜咽声里,沉到深夜和寂静中。尽管让那声音咆哮呼吁吧,呜咽饮泣吧,尽管让它沸腾飞扬,纠结缠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吧!它爱怎样就怎样,只是不要在最后一下子寂静无声就好了!那寂静笼罩在楼上的客厅里那么长,长得无尽无休,而且那么深,那么死气沉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没有一丝声音出现在楼板上,甚至椅子移动的声音也没有,是那样邪恶、神秘、鸦雀无声的沉寂……一到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里,就感到无限恐怖,常常会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来。

什么是他所忧惧的呢?人们又看见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来了。他好像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他们面前呈现的一幅图画:他自己,一个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楼下办公室窗旁坐着,而楼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却陪着自己的情人摆弄乐器,而且不止玩乐器……是的,在别人心目中事情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封·特洛塔的身份不是用“情人”这个词可以说明的。啊,如果他能用这个字眼称呼他,如果他能把他了解成为一个轻浮无知的平凡少年,只不过把自己的一部分一点不比别人多的精力发泄在艺术上,用以勾引妇女的心,如果能这样,对他来说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他用尽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象成这样一个人。为了应付这件事,他特别唤醒自己祖先们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个辛勤本分的商人对于喜欢冒险、轻浮、没有事业心的军人阶层的猜疑和敬而远之的心理。不管有没有人在跟前,他都带着鄙夷的语调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位青年军官的气质是和这个头衔联系不上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么呢?没有什么……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哎,如果他抵御的是一件可以触摸到的,是一件简单凶暴的东西该是多么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们能够简单清楚地想象出一幅画面;而他却坐在这里,两手捧着头,怀着紧张痛苦的心情倾听着楼上的动静。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骗”、“通奸”都不是用来称呼楼上那种歌唱或者深沉无底的寂静的恰当字眼。

有的时候,他凝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墙,眺望过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几位祖先的画像上,他就回忆起自己家族的历史。他对自己说,只差目前这一件事,所有的一切就都终结了,一切就都完了。只还差他本人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为街谈巷议的口实,再加上这件,就什么也不缺了。……但是想到这里,他的心几乎感到舒了口气,因为比起他埋头苦思的那个耻辱的谜,比起他头上的神秘的丑行来,这倒是一个简单明确的,健康的,既能够想象出,也可以说得出……议员实在忍无可忍了。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离开了办公室,向楼上走去。他要上哪儿去呢?上客厅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封·特洛塔先生打个招呼,邀请他用膳,准备着……像以前许多次一样……遭他拒绝吗?这位青年军官从不与他有任何接触,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请他都托辞拒绝,只是喜欢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迹的来往,而议员正是最不能容忍这一点的发生……等着吗?坐在什么地方,譬如说在吸烟室里等着,等这个人走了以后,到盖尔达面前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并且让她自己也把事情说清楚吗?……不成的,他无法让盖尔达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说出来。说什么呢?他们俩的结合根本就是建立在体谅、容忍、缄默的基础上的。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滑稽角色是最不可取的。争风吃醋也就等于承认外边的谣言正确,等于宣布家庭丑史,让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吗?嫉妒谁?嫉妒什么?不,他丝毫也不嫉妒!这样强烈的感情会迫使一个人采取行动,也许那行动是错误的、疯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可以使他的精神畅快。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只是有一些惶惧不安,只是对这整件事焦躁烦扰、惶惧不安……他走到三楼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额,接着又下到第二层楼,客厅里的这种沉寂实在已令他无法忍受。但是当他的手已经握住白漆门的乌金门柄时,室内的音乐声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响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下来。

他从仆人走的一条楼梯再一次回到楼下来,穿过前厅和阴冷的穿堂走到花园,又转回身来,在前厅里凝视了一会那只熊标本,在楼梯台上金鱼缸旁边站了一会。但他无法令自己平静下来,他倾听着,窥伺着,充满了羞耻苦闷,那件神秘而又无人不知的丑事的恐怖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使他无所适从。

有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在三楼上靠着走廊栏杆,从楼梯井孔向下边望着。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忽然,小约翰从他的屋子走出来,沿着阳台的台阶走下来,穿过走廊,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要去找伊达·永格曼。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垂着眼皮,怯怯地跟他父亲打了声招呼,打算悄悄地顺着墙根溜过去,但是议员叫住了他。

“汉诺,你到哪里去?”

“我在做功课,爸爸,我去找伊达,想让她听听我的翻译……”

“今天学了什么?有什么功课?”

汉诺讲话时,他的头越来越低,显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确,迅速、而又清楚。他先咽了口吐沫,然后回答说:“我们留下了一段耐波斯的文章,要求练习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还有抄帐簿……作文改错……”

他顿住了,他为没有在“作文改错”前说连接词“和”以及语调没有降下来而感到不痛快,因为他再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答话又结束得那么突然,好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似的。……“没有什么了,”他说,尽量使语气明确,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理会这些事。他把汉诺没有拿书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中抚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明显汉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好像没有感觉似地慢慢地捏弄着汉诺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议员先生对汉诺说了一句和刚才的谈话一点边也不沾边的话,声音非常轻,充满忧惧,用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祈求的语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用这种语气说话。这句话是:“少尉已经在妈妈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了……汉诺……”

听见这种声音,小汉诺的眼睛抬了起来,转也不转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眼睛从来没瞪得这么大,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这样充满爱意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睛有点发红,眉毛淡淡的,面颊苍白,有一些浮肿,两绺长长的上须毫无生气地贴在上面。天知道,他是否明白父亲的心事。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两人也都感觉到。这就是:在这一秒钟,当这两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两人间的一切冷漠、生疏、拘束和误会都消失不见了。假如问题不在于能干、力量、蓬勃的朝气,而是恐惧和痛苦的时候,那么不论现在或是在任何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都可以完全信任他的儿子。

他没注意或者说他也不想注意这件事。每遇到这样的时候,他就比平常更严格地考查汉诺对于未来事业的实际准备,试验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对未来事业一点也不犹豫地表示兴趣;如果他的儿子有一点违逆或厌倦的表现,他就大发雷霆……因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今年虽然刚刚四十八岁,却已经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感到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欲不振、失眠、头晕、恶寒等症,常常要请朗哈尔斯大夫来诊治。但他却从来不肯遵照医生的指示行事。几年来由于业务上的烦恼却又无事可作,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坚强的意志了。他已经开始养成睡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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