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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的话,佩尔曼内德太太并没有听进去,她在椅上一言不发,陷入沉思,泪水模糊地茫然向前望着。
“咱们的家!”她喃喃地说……“我还记得,别人给咱们温居的情形……咱们只不过这么高。
一个人也不缺。霍甫斯台德叔叔朗诵了一首诗……那首诗就在文件夹里……我背得出……维纳斯·阿娜乔敏尼……风景厅!餐厅!那么多的人来祝贺……!”
“不错,冬妮,祖父置这座产业的时候,那些搬出去的人一定也这么想过。他们把钱花光了,必须迁出去,现在都死了,连尸骨也不知道在哪。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家还没有沦到过去拉登刊普家的地步,咱们向这所房子告别比他们的境况要好得多,这是咱们该引以为幸,这一点真是上帝保佑……”
啜泣,悲痛的长声啜泣,打断了他的话。佩尔曼内德太太一任自己的悲伤发泄,不住地哭哭啼啼,她的身子向前俯着,蜷缩成一团,一滴滴的热泪落在她的疲软地搁在膝头的手上,她也不去管。
“汤姆,”最后她说,她那时为呜咽窒息的声音带着一些儿令人感动的坚定。“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你不知道。你的妹妹一辈子没有过过顺心的日子,受尽命运的捉弄。一切难以想象的厄运都落在我的头上……我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但我没有被生活的折磨吓倒,汤姆,我并没有灰心丧志,不论是格仑利希那件事也好,是佩尔曼内德那件事也好,是威恩申克那件事也好。因为每一次老天爷让我的生活遭到破灭的时候,我还有条退路。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地方,一个避风港,可以这么说吧,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现在我依然可以逃到那里躲避一切灾害……甚至这次,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威恩申克已经被抓起来了,我还是对母亲说:‘母亲,我们可以搬回来吗?’‘好吧,孩子,来吧,’……咱们小时候,汤姆,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家’,也总要划出一小块地方来,谁危急了,就可以跑到那个地方去,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那是个安全的保护伞。母亲的房子,这所房子就是我生活中的‘家’,我可以安心地不受人侵扰的地方,汤姆……可是现在……现在……要卖掉……”
她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用手帕掩着脸,放声痛哭起来。
他把她的一只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知道,亲爱的冬妮,你说的这些心里话我都明白!但我们更应该理智的生活呀!咱们那位善良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们再也不能把她叫回来。现在怎么办呢?留着这所房子,把它当作一笔无法周转的资金,这是愚蠢已极的事……。要不,咱们把它零零碎碎地租出去?……我理解你会为此而难受的;可是只要你看不见,那总比看着外人住在这儿好。你们一家人可以另外租一所漂亮的小房子,或者租一层楼,譬如说,在城门外……或者,你还是想住在这所房子里,宁愿跟一大堆房客一起住?……而且你并不是从此以后无家可归了,盖尔达和我,布来登街的本家,克罗格家,卫希布洛特小姐……我这里没有提克罗蒂尔德,因为我不知道,她跟我们家来往自己是不是觉得方便,她把一切都奉献给了上帝,做了修女,就应该和别人疏远些……”
她叹了一口气,但那声音里已经隐含着笑意。她随即把头转过去,用手帕紧紧地捂住眼睛。以她现在的表情来说,活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正在被大人逗弄要他破涕为笑的样子。但是过了一会她好像下了决心似地一下子把脸上的手帕拿开,把身体坐直,像平时她在显示高贵的出身那样,一面把头向后扬着,一面又尽力把下巴抵在胸脯上。
“是的,汤姆,”她说,眨动着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坚定而严肃地望着窗户。“我知道应该理智地面对生活……我现在已经是很理智了。你一定要原谅我……你也要原谅我,盖尔达……刚才我哭了这么一通。人常常会这样的……感情总是起伏不定的。但这并不代表我很脆弱,请你们相信我。你们知道得很清楚,生活总算把我磨炼出来了;……是的,汤姆,我很明白你说的固定资本,这点脑子我还有。我只能再重复一句,凡是你认为对的,你就必须去作。你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因为盖尔达和我都是女人,而克利斯蒂安呢……咳,上帝保佑他吧!……我们不能反对你,因为我们提出来的根本不是反对的理由,只是我们的情绪,这谁也无法否认。你打算把它卖给谁呢,汤姆?你想,很快地就能脱手吗?”
“啊,孩子,这我还没决定,还没想好,不过……迟早会卖出去……今天早晨我已经跟高什简单地谈了几句,就是那个老经纪人高什,他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要是他肯出头,那可好极了。当然,塞吉斯门德·高什也不是十全十美……听人说,他从西班牙文翻译东西……是谁写的那本书我不记得了。真是个怪人,你说是不是,汤姆?可是早年间他和咱们的父亲也是朋友。这个人很诚实,而且很通人情,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一定能了解,这可不是普通的房子,我们不会随便卖掉的……你准备要多少钱,汤姆?是少得十万马克,是不是?……”
“不能比十万再低了,汤姆!”当她的兄嫂已经走下台阶,她手里握着门柄还添补了一句。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静静地站在屋子中间,胳臂垂着,两手在身前交叠着,掌心朝着地面。
她漫无目的的向四周望了一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那戴着一顶镶着黑缎带的软帽的头不住地轻轻摇摆着,因为思绪重重,渐渐地向一边肩头歪过去、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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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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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约翰被他父亲安排去拜别祖母的遗体,他自己虽然心里挺害怕,却没敢说一句违拗的话。在老参议夫人和死亡挣命的次日,议员在饭桌上和他的妻子谈起克利斯蒂安的行为,对他在母亲弥留之际竟然去睡觉的行为大加指责;议员这番话是有意当着他儿子的面说的,“他的神经不好,托马斯,”盖尔达回答说。议员在溜了汉诺一眼以后……似乎是在故意让儿子知道他的不满……几乎是声色俱厉地驳斥说,这件事决不能原谅。母亲当时痛苦那么大,在她身旁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平安无恙这一点都要感到羞愧,怎么能那么怯懦,甚至不想面对别人痛苦的场面呢?汉诺听了父亲的这一番话,决定对瞻视祖母遗容的这件事不表示反对的意见。
在出殡的前一天,当汉诺夹在父亲和母亲两人中间,刚一走进大厅他就发现,这里已经变了模样,正像去年圣诞节大家排队走进去那次似的。一盆盆的高大的植物和巨大的银烛台交替着摆成一个半圆形。正面,一片片深绿的树叶做为背景,一座雪白的拉尔瓦德逊的耶稣雕像立在乌黑的底座上。这座雕像原来是摆在外面游廊上的。墙上到处悬着黑纱,在风中轻轻摇摆,原来的天蓝色的壁毯和那一向笑瞰着一家人团坐聚餐的神像都被遮盖起来。在一些全身带孝的亲戚当中小约翰显得很不自在,自己的水手服的袖子上也缠着一大块黑纱。屋子里摆着无数花束和花圈,一阵阵香气扑进鼻子里,与此同时,又偶尔可以闻到另外一股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淡淡的香气,这两种香气弄得小约翰有些神情恍惚,站在灵床前面怔怔地望着死者的躯体在白缎子里僵直地、冷峻地挺仰着……祖母不是这个样子。虽然那还是她惯常在节日戴的白缎子飘带的帽子,帽子下面露出来的也还是她的棕红色的假发,可是,那尖尖的鼻子,那向下凹着的嘴唇,那向上翘起来的下巴,那一望而知就是冰冷的、焦黄的、僵直的、透明的交叠着的双手,都和她联系不到一起。这是一个从来没看见过的蜡制的假人。把这个假人这样打扮起来,陈列在这里让来来往往的人看真是有些可怕。他向风景厅那边望过去,仿佛真的祖母随时就会从那里边走出来似的;但他的感觉并没有变成现实。她已经死了。死神已经用这个蜡人把她永远换去了,她的眼皮和嘴唇闭得这么紧,这么难以令人亲近……他站在那里,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左腿上,右膝曲着,右腿软软地垂下来,一只手攥着胸前的水手结,另一只手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的头向一边歪着,淡黄色的卷发直垂到额角上。在他的紧皱着的眉毛下面,一双棕黄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眼睛带着嫌恶的思索的神情瞪视着死人的面部。他仿佛不敢吸气似的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