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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最小的酒杯里,红、白、棕三色的冰点心也端上来的时候,他的胃口又来了。他此时已经顾不得牙痛了,他还是吃了一块红颜色的,又吃了半块白的,最后还尝了几口巧克力馅的棕颜色的,咬了几口方格饼,喝了点甜酒。这时克利斯蒂安叔叔的谈锋已经上来,于是他也不再吃东西,开始听起大人的谈话来。
克利斯蒂安谈的是俱乐部庆祝圣诞节的情形,据说,他在那里过得很开心。“我的老天爷!”
他谈话的声调是他谈琼尼·桑德施托姆的故事时用的调子。“这些家伙喝瑞典混合酒就跟灌白水一样!”
“嗯,”老参议夫人哼了一句,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可是他不管这一套。他的眼睛开始咕噜噜地乱转,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这些事情仿佛影子似地一片又一片地从他削瘦的脸上掠过去。
“你们中间有谁知道,”他问道,“喝多了瑞典酒是什么滋味吗?并不是喝醉的感觉,我说的是第二天才感觉出来的那样酒后余醺的滋味……那感觉又奇怪又不舒服……一点不错,又奇怪又不舒服。”
“好理由,难为你说了这么多,”议员说。
“够了,克利斯蒂安,我们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感觉兴趣,”老参议夫人说。
但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每到这个时候,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耳朵去。他沉默了一会。突然间,那触动他的思想仿佛已经成熟了,可以用词语表达出来了。
“你走到哪儿,无论是哪儿都浑身难受,”他开口说,皱着鼻子把脸转向他的哥哥。“头痛,恶心……当然了,这种情形不单喝多了酒有。可是另外你还有一种‘粘腻’的感觉”……说到这里克利斯蒂安带着嫌恶的表情来回搓起手来……”就好像出了很多汗没有洗澡一样。你把手洗了还是不顶事。你觉得手心粘湿,龌龊,手指甲好像沾上什么油腻东西……你洗过澡,也不管用,你的全身好像都皱巴巴的不干净。浑身到处都让你起急,难受,让你觉得恶心……你对这种感觉也很了解,对不对,托马斯?”
“嗯,嗯!”议员答应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是克利斯蒂安的这种不识分寸在一般人中实在少有,并且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他丝毫也感觉不到他的谈话全桌的人都听不入耳,并且在这个神圣的节日里说这个也不合适,他仍然不厌其详地继续描绘喝多了瑞典混合混以后的反应,直到他认为已经把话都说尽了才渐渐地闭住嘴。
老参议夫人在大家开始吃乳酪以前又说了几句话。即使不是每件事情都照我们愚昧、肤浅的看法那样发展,她说,最后我们所能得到的幸福还是非常多,足以使我们的心灵充满对主的感谢。只是从这些年我们家祸福交替这一点来看,主始终和我们在一起,主始终在按着自己的深沉、智慧的意旨指引我们一家人的命运,我们决不应该对主的心意妄加臆测。现在我们应该满怀希望地一致为我们一家的幸福干杯,为充满希望的未来干杯,为将来,就是说在座的老人和比较年老的人早已在地下安息的时候……我们也要为孩子们干杯,老实说,今天实在是他们的节日……因为威恩申克经理的小女儿已经回去了,为了迎合大家的热情,小约翰只好一个人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跟所有的人,上至祖母下至塞维琳,一一地碰过杯。当他走到自己父亲跟前的时候,议员一边用自己的酒杯挨近了这个孩子的酒杯,一边温柔地把他的下巴搬起来,为了要看一看他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看到;汉诺的金黄色的长睫毛低低地垂着,一直垂到他眼睛底下的淡青色的眼圈上。
苔瑞斯·卫希布洛特用两手抱住汉诺的头,发自内心地用力吻了一下,接着又为他祝福说(她的语调那么恳切,上帝如果听见,一定不忍拒绝她的):“祝你幸福,乖孩子!”
汉诺在一小时后上床睡觉了。他的床这时已经搬到靠着三楼游廊的一间前堂里,屋子左边挨着议员的更衣室。为了不使胃受挤压,他仰面躺着,这一天晚上他往胃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它们一定还没找好自己的位置。他兴奋地看着伊达向他床边走来。伊达已经在自己屋里换上睡衣,手里端着一杯水,一边走一边在空中摇晃。他有些困难地喝过之后,扮了个鬼脸,又躺在床上。
“我非得都吐出去才行,伊达。”
“别瞎说,汉诺。你只要好好地仰面躺着就成了……你现在该知道,是谁让你注意点,不让你多往肚子里吃来着?不听大人话的又是哪个孩子……”
“过十分钟我也许就没事了……伊达,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给我?”
“明天一清早,孩子。”
“让他们把那些东西拿进来!我现在就需要它们!”
“好了,好了,汉诺,你还是应该先睡个小觉。”她吻了他一下,熄了灯,然后走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听任苏打水在他胃里发挥作用,(那是一种多么熨贴的感觉!)而在他紧闭着的眼睛里,仿佛又看到那金璧辉煌的大厅。他看见他的木偶舞台,看见他的风琴,他的神话书,他听见远处唱诗班的孩子又唱起《尽情欢乐吧,耶路撒冷》那首歌来。
一切都辉煌灿烂。他觉得自己的头嗡嗡不停地响着,他的心受到翻腾的胃的排挤、牵累,跳得很厉害,慢而不规则。在这种不舒适、兴奋、郁闷、疲倦和幸福几种感觉交织的情况下,这一晚他很久也没有睡着。
明天该是第三个圣诞夜了,大家要到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家里去庆祝,接受赠礼。这是他能够使自己的高兴延长一些的唯一理由。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从去年起已经完全放弃了办寄宿学校的事,所以米伦布林克那座小房子现在只有她和凯泰尔逊太太两人住,她住楼下,凯泰尔逊太太住楼上。
她知道她的身体已被病痛折磨地离死不远了。但是她那善良的天性和笃信宗教的顺从精神却使她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几年以来她每次过圣诞节,都当做最后一次,因此,每年在她那间热得过度的小屋子里过节时,她总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力量都使出来,尽量使这个节日过得光彩。因为她没什么钱,所以她总是每年都从自己的一点家私里拿出一部分不需用的东西作为赠礼。凡是那些她没有也能凑和过去的东西她都摆在圣诞树底下:什么镇纸啊,小玩艺啊,插针的小枕头啊,玻璃花瓶啊……此外还有从她全部藏书中挑捡出来的书,她拥有很多部老书,什么《一个自我观察者的秘密日记》啊,赫贝尔的《阿雷曼尼诗歌集》啊,克鲁马赫尔的寓言啊……汉诺已经从她那儿得到过一本袖珍版的《布雷斯·巴斯加沉思录》,这是一本用放大镜阅读的书。
“必舍夫酒”多得喝也喝不完,此外塞色密家的姜汁饼也是非常香甜适口的。可是由于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庆祝她最后一次圣诞节总是这样心无二用,又加上她两手抖个不停,所以总会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出点不幸,闹一件小乱子,一方面把客人逗得哄堂大笑,一方面又更提高了女主人的无言的热情。不是碰倒了一壶“必舍夫酒”,把什么东西都沾上红色的甜汁子,便是当大家向礼物走过去的时候,点缀起来的圣诞树忽然从木头座上倒下来……汉诺快要朦胧入睡时又想起去年闹的乱子:正到快要分礼物的时候。苔瑞斯·卫希布洛特读完《圣经》,她用力之大,把所有字的母音都念错了地方,接着她离开客人向房门那边退去,准备向客人们谈几句话。她那驼着背的瘦小的身躯站在门槛上,双手交叠在平平的胸脯前。窄小的肩膀上飘着软帽上垂下来的绿缎子丝带,在她头上面,门框上边,悬着一张用松树枝装饰起来的透明的字标,用小蜡烛照出几个字来:“光荣归于俯临一切的上帝!”于是塞色密谈起上帝的仁慈来,她也提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过这个神圣的日子,最后她表示她愿意用一个使徒的话来使大家快乐,说到这里她从头到脚都哆嗦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使她动情了。“欢乐吧!”她说,把头向旁边一倒,然后就挥舞起手臂。“我再说一次:‘欢乐吧!’”正在这个时候,她头上的字标忽然燃烧起来,松枝噼噼啪啪,火苗呜呜作响,卫希布洛特小姐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开去,躲过那兜头掉下来的一个火团,她的动作之敏捷大出人的意料……汉诺一想起这位老小姐跳的样子,就感到十分滑稽,把头埋在枕头里,不由自主地笑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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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