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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变得这样静,连远处一个手摇风琴的声音都听得到。那琴声从不知何处的一条白雪皑皑的街头传来,柔细而清晰,听去就和八音钟的声音一样。这时屋子里或坐或站一共将近二十个人,但却跟一个人也没有一样。正像议员小声在他舅父尤斯图斯耳边说的一样,屋中的气氛使人感到有点像举行葬礼。
此外这种气氛也决不会为那种年轻人的突然一阵笑语声所打破,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所有聚在这里的人都已经达到一种喜怒哀乐的表露都早已有了定型的年龄。这里有: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议员,他的脸色苍白,相形之下,他面部的那种机警的、甚至是幽默的表情都显得是一味的做作;她的妻子盖尔达,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椅上,她那充满异国情调的脸庞面无表情,一双生得比较近、罩着一层青圈的眼睛奇异地泛着光辉,出神地凝视着枝形烛架的晶莹闪烁的玻璃柱;她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表兄弟,那个沉默寡言、举止得体的尤尔根·克罗格;他的三位堂姐妹,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在这三个人中,前两个人仿佛比过去变得更瘦、更长,后者却更矮更胖了,但她们的表情还是老样子,永远是一副冷冷的尖刻的笑脸。她们对一切人、一切事都怀疑、都不以为然,仿佛在不停地问:“真的吗?我们可不信这个。”……最后,这里还有那可怜的、面色黑灰的克罗蒂尔德,她只有一个念头,晚上吃什么。所有这些人都已经年过四十了,女主人、女主人的兄嫂以及瘦小枯干的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则早已六十出头,而议员伯父的太太,另一位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和耳朵全聋了的凯泰尔逊太太则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只有伊瑞卡·威恩申克一个人正值妙龄。但是每当她那双酷肖格仑利希先生的淡蓝色的眼睛向她的丈夫那方面瞟过去的时候……他丈夫的那头发剪得短短的、鬓角已经灰白的头发,在人群中不住地摇摆……人们就可以看到,她的饱满的胸脯呼吸急促,但却没有声息地膨胀起来……商业惯例啊,证人啊,账簿啊,检察官啊,辩护律师啊,法官啊,这些混乱而可怕的思想一定在折磨着她;但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苦恼,屋子里哪个人又不为这种和节日气氛不相调和的思绪所苦恼呢?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女婿已经被人控告了,大家眼前就坐着这个破坏社会秩序、触犯法律、违反商业道德的人,说不定这个人还要丢更大的脸,要去坐牢。这一点大家都非常清楚,这就使整个集会笼罩着一层奇异而可怕的暗影。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庆祝圣诞夜,中间却坐着一个罪犯!佩尔曼内德太太仰靠在自己的靠背椅上,表情严肃、冷峻。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的表情也比以前更增加了一分尖刻……孩子们怎么样呢?那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呢?他是不是也感觉到这种不同平常的气氛有些森冷可怕呢?小伊利莎白的心情我们是无从知道的。这个小女孩穿着一种镶着大缎子边的小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打扮的,坐在保姆怀里,大拇指攥在拳头里,咂着舌头,两只略微有一点凸的眼睛楞楞地向前望着。她有时候会叫唤一声,保姆就立刻轻轻地把她摇一摇。另一个孩子……汉诺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母亲脚下的一只矮凳上,同他妈妈一样,也在仰望着枝形烛架的玻璃柱……只有克利斯蒂安不在场!克利斯蒂安到哪去了?直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少了一个应该在的人。老参议夫人接二连三地把手从嘴角往鬓角上掠过去……这是她惯常爱作的一个手势……,好像在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整归原位,并且越来越频繁地做这个动作……她急急忙忙地吩咐了塞维琳小姐几句话,于是塞维琳从圣诗班的孩子们身边走过去,穿过圆柱大厅,穿过那些等待接受赠礼的穷人,走过游廊,在克利斯蒂安的房门上敲了敲。
克利斯蒂安马上就出来了。他拐着两条细瘦的罗圈腿,那是风湿性关节炎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他是个跛子。他一边用手擦着秃脑门,不慌不忙地走进风景大厅来。
“老天爷,”他喊着说,“我差点忘了!”
“你差点忘了……”老参议夫人不禁重复了一遍,僵在那里……“可不是,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了……我坐在屋里看书……看一本南美洲旅行的书……哎呀,我对过圣诞节再熟悉不过了……”他添加说。正当他想给大家长篇大套地说一段他在伦敦一家的最下等歌舞场过圣诞节的故事的时候,忽然屋中的肃穆气氛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了,于是他皱着鼻子,踮着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欢乐吧,你郇山的女儿!”唱诗班的孩子唱起来了。这些孩子刚才还在一起嬉笑打闹,以至议员不得不在门前边站了一会,才把他们镇服住。如今他们却唱得这么美妙。那响亮的童音,在比较低沉的管风琴的伴奏下,清脆、欢腾地飘扬起来,使所有人都陶醉起来,使三位老处女的笑容也变得温和多了。歌声使老年人想到自己,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也使中年人暂时忘却了面临的困境。
汉诺本来一直抱着双膝,这时他把手放开。他的脸变得煞白,手里抚弄着矮凳边上的穗子,舌头舔着一只牙,嘴半张着,如醉如痴地听着孩子们演唱。每隔一些时候,他才觉出来要深吸一口气。因为空气里荡漾着的是这样的美妙的歌声,像银铃一样的赞美歌,一阵近乎痛苦的幸福感涌遍全身。圣诞夜啊……从现在还紧闭着的高大的白漆双扇门门缝里飘出一阵阵的枞树香,引起他对里面的东西产生出无限美妙的想象,但是每年一次他总是把它们当作拿不到手的、人世少有的瑰宝似地等待着,不禁使他那苍白的脸庞变得通红起来……里面为他准备的是什么呢?没有错,一定是他一心盼望着的东西,除非这件东西根本无法得到而大人也事先就劝他打断这个念头以外,他拿到手的总是他希望着的东西。是一座戏院!一座木偶戏院。这座戏院马上就要冲进他的眼帘,他还差一步就可以步入其中。在他给奶奶的一张他希望得到的礼物单中,这件玩具列在最前面,而且下面特别用粗线条标志出来。自从看过一场《费德丽奥》以后,一座木偶戏院可以说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不久以前,为了减轻他治牙的痛苦,他第一次到市剧院去看了一次戏。他坐在豪华的包厢里。
屏神静息地全神贯注在《费德丽奥》的音乐和表演上。从这一次起他连睡梦中梦到的也无非是歌剧的场面,从此他几乎废寝忘食地爱上了戏剧。有时他在街上看见那些和他的克利斯蒂安叔父一样的人,戏院的常年看客,像多尔曼参议啊,经纪人高什啊……他说不出有多么羡慕。像他们那样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戏院消磨掉,这是多么幸福啊?如果他每星期能有一次在开演以前望一眼剧场,听一听乐器调弦的声音,看一看那紧闭着的幕布,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欢愉!不论是煤气灯的煤气也好,音乐师也好,座位也好,幕布也好……戏院里没有一件东西他不喜欢。
他的木偶剧场好不好看?宽不宽?幕是什么样的?一拿到手马上要在那上面剪一个小洞,市剧院的幕上面不是也有一个同样窥视孔吗?奶奶或者塞维琳小姐……不过奶奶没有精力照顾他……能不能找到上演《费德丽奥》用的所有的布景啊?明天早晨他就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演出一次……在幻想里他的角色似乎已经唱起来了,因为在他脑子里音乐和剧院是紧紧联在一起的……“尽情欢笑吧,耶路撒冷!”此时演唱已经临近结束,按照赋格曲形式此起彼落的不同的声音唱到最后一个音节时平静而愉快地叠合为一。清脆的和弦沉静下来,风景厅里笼罩着一种沉静的气氛。似乎是受到这种寂静的压抑,在座的人都把眼光垂下来;只有威恩申克经理和佩尔曼内德太太不在此例:前者的一对眼睛仍然是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后者不时发出一两声干咳,这是因为她自己也克制不住自己。老参议夫人慢慢地走到桌子前边,坐在沙发上一家人的中间。她先是把煤气灯拉到跟前,把那本金边已经褪色的其大无比的《圣经》拿过来,戴上眼镜,解开系住书的两只皮扣子,翻到一处标着记号的地方。于是在她面前摊开了一面发黄、粗厚、印着特号字体的书页。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就开始念起这章记载圣诞的书来。
这些词句她读起来非常慢,读得简单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