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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师部来了急电,限这个少壮上校军官五天内率领那两连伤愈兵士,向常德集中,并接收常澧师管区四营壮丁,作为本团补充。
过不多久,家中人都知道了。对这件事话说得很少,年纪极轻的新妇,一个教会中学毕业生,身材小小的,脸白白的,穿着素朴,待客人去尽后,方走过大房来,站在门边轻声说,“听说来了电报,你又要去了。你不是说可以休养三个月,现在腿还不好,走路时木木的?等脚好一点走,方便得多。”
“他们要人,大家都正在拚命,我这样住下来算什么生活!”
“那什么时候动身?坐船去,坐汽车去?”
“你理理我那衣箱去。我只要那黑色衣箱,衣服不必多带。”
“明天就要走吗?我娘还在路上。”新妇眼睛已湿,勉强抑止着感情,“医生说你还不宜上火线!”
“医生刚走!我全好了,不会出毛玻等等我同你说。”
新妇眼泪莹莹的无话可说,就走向自己的房里去了。
长兄嫂亦不说什么,只默默的为清理要带走的应用东西。
到末了,两夫妇从楼梯后一个小房中搬出了两个箱子来,抬到小兄弟大房中去。把箱盖掀开,一打盒子炮,一箱子弹,算是给这个重上前线军人的礼物。哥哥笑着说,“你到这地方,不想人家知道你是谁,怕招遥你到常德去接收壮丁,身边总得有点东东西西!你得把几位小将叫来,武装起来,才象个样子!”嫂嫂也微笑着,“你大哥以为你要的是这些东西,所以路菜也不预备。好笑。”
军官也无可奈何的笑着,虽口上说着“大哥,还是把你这些老式宝贝收起来,将来带游击队用吧。”还依然跑到木箱边来检查这些轻便武器。
第二天,七个随身的年青弁兵都穿了庞大棉背心,从收容所来见团长。有五个兵士是手足负过伤的。平时这军官以这些弁兵是为国家服务的,不是私人仆役,且刚从前线负伤归来休养,从不到家中来服务。现在听说不久又要出发了,因此来请示。七个人一排站定在院子中,听候训话。七个人都是小身个子,面目朴实而单纯。军官在换好了军服,要往收容所去接洽开拔各事,见几个同患难的小伙子,都因负伤瘦了许多,心中实在很感动。
“你们都好了吗?”
几个兵士齐声说,“报告团长,都好了。”
其中一个又怯怯的说,“团长,你也好了吗?”军官抿了抿嘴唇,点点头,不作声。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军官又指定一个羞怯怯的乡下人样子兵士说,“赵连璧,你膀子全好了吗?不能去就莫忙去。我们先到常德集中,一个月后再来还赶得及。”又向另外几个样子较活泼的兵士说,“你们三个月的饷不是都领到了吗?怎么还是这副叫化子神气。一定都早已花光了输光了。你们七个人写个报告来,一人向军需处多支十块钱。就要走路,身体刚好,不能胡闹,知不知道?”
几个小子都要笑却不敢笑,低声答应“是”。
其时厨子正提菜篮回家,军官吩咐那厨子,“唉唉,我告你,宋均,多煮些饭,煮一块腊肉,打两斤酒,要他们在这里吃饭。”回头又向几个兵士说,“上楼去把那些枪搬下来,看看有几支能用。大先生怕你们用二十发的还不大习惯,送了一打老式盒子,要我们带到江西去参加反攻。”说到末了,不由得不笑将起来,“一颗子弹都不许掉落,将来还要带回来还大先生,带学生一道作游击队还有用!”
四
医生得到了消息,赶来看这个军官。好象对于这次开拔,有点突如其来,对许多问题,难于了解。
“人家请求休假不得休假,你为什么那么忙到前线去?”
军官仿佛很快乐的微笑说,“闲不惯,你知道,享受这种清福,也是看人来的。我哪有这耐心?前面正要人,我料得到!”
“那么,为什么不派你接收家乡壮丁,倒接收沿湖各县的壮丁,这是什么意思?”
军官依然微笑着,“上头意思谁知道,同样是新兵,也差不多。就送我一团西藏人,只要有三个月时间训练,加上我那两连的弟兄,开上前去保你同样打得很好。这也有个秘密,用白面粉代替白药,你们不是在好些情形下,能够用这样药代替那样药?”
“小干部军官呢?”
“更方便。老同伙多着,听说我要去,都很高兴同我去。
不要看我们这种破烂部队,到前面去,有两手!第一点就是谁都不怕。任你多少飞机多少大炮,总之不怕。这就够消耗了。“
“可是到前面去也够受!”
“一个军人有什么可怕的?为国家,什么苦难都得忍受!”
“你要回到前方去,这里一定有学生要跟你去。他们都很热心,很敬仰你。”
军官笑了。“前面去不是玩的。他们说是那么说,恐怕去不了。你知道,热心和敬仰,都未必能胜过事实。他们正在中学里读书,太年轻了,事实上这些小朋友还是他家中的人,不能自主也并不十分要求自主。他们说要求自主。他们说要在本县做游击队,这是将来的事情,时候还早咧。现在战事正在争夺南昌,我去年驻扎过那地方大半年,一切地形都很熟习。这时节我要去很有用处。情形不好,我就留下来在他们后方工作,抽底子,一定打得很精彩。”
“学生肯跟你去学游击战,正是好机会!”
军官依然微笑着,意思象是说,“机会倒很多。”但他却为年青人辩护,“还是让他们留在本地服务好。前方要人后方也要人。这战事正在扩大延长,一时不会结束的。本地可做的事极多,他们肯热心去做,比到前面去工作,说不定还有意义些,也还有用些。”
“你是不是对这些人有点失望吧?”因为医生从军官的微笑里,语气里,发现了一丝轻蔑。
军官连忙肯定的说,“并不失望。正相反,我觉得他们很有希望。中国征兵制度一时难实现,学校军训又太不认真,读书人大多数还只是读书人,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能把每个年青人在后方三五个星期中都变成一个真正好战士。好在中国地方大,人口多,问题复杂,凡事都要人努力。火线上拚命要人,社会服务也要人,便是学校读书,集会示威,推动后方,无事不要人。大家能够在同一目的下,各尽其职,就很好了。”
说到末了,他依然只有微笑。想起医生过去说的“年青人跟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不免有点感慨系之。正因为接近了他们,他跟年青人明白许多事情。战事一时当然难结束,下级军官补充十分需人,一部分人以为学生军训已有了好几年,国家还保留学生不曾用,应当从学生想办法。并且在前方和陷落过区域的大后方,青年学生种种的活动,证明了这部分能力正可用。可是战争虽改变一切,终不能把内地还未经过炮火教育的年青人完全改造过来!到现在,在炮火所及的区域,年青人已明白战争不完全是粗人的工作,人人都有一份了,这就值得乐观。至于象这种地方,另外一部分学生,也会慢慢的从事实获得教训,由虚浮变成结实。这自然需要些时间,勉强不来,可有的是机会!“
医生说,“这几年我们社会‘宣传’两个字太有势力,因此许多人做的事都不大落实,年青小朋友也不能例外。看看小册子,就自以为是文化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这也无妨碍。他们对国事很热心,就够了。对战事还近于无知,这需要时间!”
医生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说,“正等候师部回电。这里有两连本师伤愈弟兄,预备跟我一同走。总部意思把这两连人由我率领,开到长沙去,编作荣誉大队,作个模范。到时说不定还有各界团体给我献旗!我想算了吧。这么办就要团附带去好了。这战争去结束日子还长,我们并不是为一种空洞名分去打仗的。国家不预备抗战,作军人的忍受羞辱,不作声。国家预备打了,作军人的,唯一可作的事,就是好好打下去,忍受牺牲,还是不用作声。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事实,不是荣誉!”
医生不知说什么好,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明白许多年青人并不明白的问题。
军官的哥哥,那个矮小瘦弱的小老头,带了个小小纸包,由外面回来,孩子似的兴奋,一面解除纸包一面笑着说,“这地方,亏我找了好久,才得到这点东西!”医生看看,原来是一盒彩色粉笔。
医生说,“大先生,他们不来团长这里上课了,白忙坏了你!”
“忙什么?他们现在事情多,不久又要办慰劳会,送过路××军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