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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年轻秀丽的脸在绿荷图案下等待着,又眼轻阖,红红的双唇轻轻颤抖着;他艰难地俯下头颅,却只在她的光洁的前额轻轻一吻,这一瞬间,他的心充满了兄长般,不,教父般的虔诚:女孩,愿你幸福。永远。
他强烈地预感到:他们今生无缘。
十七岁,含苞欲放的花,他不忍心采摘,更不会去伤害。
夜朦胧,雨朦胧。
独秀峰,明代是靖江王府所在地,清代为贡院,孙中山集师北伐,也曾驻节于此。
桂林,而今是大后的方的名城,各界名人荟萃之地,他的女孩,会在这里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吗?她能在苦难的岁月中独立成长吗?
独秀峰。此峰独秀。
流亡三千里(12)
他拒绝这名称,却又实在喜爱这名称。
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
女子能独秀?
她已睁开双眼。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他。这一瞬间,她深切地感受到: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爱在爱中满足了。是纪伯伦的诗句?
没有他,她怕无法熬过围城十八天;没有他,她定不能跋山涉水两月余抵达桂林,是他,用爱的手将她从死亡的世界强拉过来。他是她的爱的港湾、人生的依傍、前程的靠山,她已经离不开他———这个沉稳又成熟的文静的男人!可是,偏偏她的灵魂在挣扎在呐喊:不!不!你不能总是依傍着别人行路!女人的生命和幸福不能早早地押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也许女人的确不能没有爱,但爱并不等于女人的全部。她还只有17岁,17岁的少女的眼光是好高骛远的,17岁的少女的脚步是跳来跳去的,17岁的少女的双手想拥有的世界决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况且,她不是一个容易自满自足、不苛求、不奢望的平庸的女孩。
她不能违心。哪怕是忘恩负义,哪怕是错过了命运的恩赐。
在感受到爱的同时,她疑虑着爱。这就是爱么?他对她太好太好,好到能包容她的所有的弱点和缺点,好到能对她无欲无求!这怕只是一种高尚又高贵的慈爱,而不是男女间的爱?如若他再强硬点,宣泄着征服欲和占有欲,或许她会顺从?可他只是温吞水似的不冷也不热,一切都适可而止了。
可是,他分明是她的刻骨铭心的初恋,尽管他们只是紧紧握手而已!她能忘怀他们在一起的朝朝夕夕点点滴滴么!她还能在第二个男子跟前如此为所欲为、撒娇又撒野么?她与他能同享下午茶的滋味,她与他能同为一支歌落泪,“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正是这支歌,他第一次紧紧地握了她的手!
可是,他们还很年轻时,就要分道扬镳了!原以为贴恋着的一切就要流逝了!她打了个寒噤,紧握着他的手:“毕尔———别忘了我!”
他苦笑了,她有时过于老成,有时又太孩子气,但是都纯清得让你心疼,执著得让你无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忘得了吗?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就像这独秀峰。”
她迷茫了,但心头分明一热。
是的,此刻她立在独秀峰巅。
她解脱了。她又淘气了。她小鹿般跳开到雨天雨地中,双手朗诵般地高高举起:“好,我要像此峰独秀,不再躲到你的伞下。”
他急切地举过雨伞,心疼地说:“别淘气了,你还没完全复原呢,当心着凉!你这被宠坏了的女孩。”
离开桂林时,他带走了这柄雨伞。他说:“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
。。!
第二部 春残梦断 阿林顿的清明雨
。
(1)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不要说“千年等一回”,也不要说“百年等一回”,“五十年等一回”,这就是奇缘。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
———泰戈尔《园丁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相思》
美国人没有清明节。
中国女人忘不了清明节,即便她已成了美国籍的女人、美国人的妻子。
清明进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或许,环球同此凉热,华盛顿郊野也飘洒着潇潇春雨,伴随着料峭春寒;只是没有熙熙攘攘的扫墓踏青者,这一片苍翠的松柏、嫩绿的草坪间接墓碑群却更渗出庄重的苍凉。
一部黑色轿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上,不远处是古老的梅耶尔小教堂,岁岁年年,多少人家与亡者的最后告别仪式便在这里举行。雨空飘荡着似有似无的风琴声,恍惚间,疑是天上的乐曲。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出了轿车,犹疑着伫立了好一会。
她是一个中国女人。一袭白缎夹旗袍衬出她窈窕娇小的身段,一双白色的高跟鞋纤巧精致,大披肩和发网是白绒线勾织而成的,密匝匝的眼上是绒线结,像有着无数解不开的忧愁结!但是,她的右手撑开的却是一柄鲜红的绸雨伞,她的左手捧着的是一打艳红的玫瑰!
她不环顾左右,也不瞻前顾后,默默地熟稔地走向两旁遍植枫树的小路。四月春雨中,这两行苍老的枫树枝头又绽满了生命的绿意。她踽踽独行的是上坡路,有几分吃力,但她走得沉稳从容。从去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起,她来来回回,留下多少屐痕?只知道,盛夏时枫叶墨绿茂密,浓荫匝地为她挡阴,像是在抚慰她这颗破碎的心;秋来了枫叶红了,那是爱情的火在作最后的燃烧;秋尽了枫叶飘零,那么依恋那么缠绵,她拾起一片,泪溅红叶,那分明是征人血离人泪凝成;寒冬时白雪飘飘,光秃秃的枝桠伸向苍穹,是那样无助无靠!她只知道,泪水在她的脸上凝成了冰霜。但是,春天又来到了,芽儿又绽了,叶儿又绿了,她也走出绝望么?
她已上到这片绿色小丘的顶端,再横着穿过一小片草地,走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便是她亡夫的墓地。墓地在无名烈士墓群的上方,从那俯瞰,整个阿林顿尽收眼底。
阿林顿国家公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墓之一,只限于美国军人及军人直系家属在此安葬。将亡夫安葬于此,是她的主张。他的家人曾坚决地要将他葬回到家乡的家族墓群中,她不答应,她以为,他不只属于家乡,而是属于美国,还有中国。她比他们更坚决、更执拗、更不屈不挠,尽管她只是一个娇小柔弱的中国女人。
她缓缓地穿过草地,那似有似无的天上乐曲又在空中飘荡,她怎能不追忆起那悲壮的葬礼?
1958年7月31日,没有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日。
低沉缓慢的鼓声咚咚,像要把人的心击碎;黑色的战马缀着锃亮的黑缰绳与黑肚带,踩着鼓点似地拉着青铜灵柩;灵柩上覆盖着美国星条国旗。扶柩的有美国空军志愿队的塔克斯·希尔、爱德华·雷克托、迪克·罗西和诉者的长子。在灵柩两旁的还有不少显赫的美国将军:魏德迈、乔治·肯尼、柯蒂斯·李梅、卡尔·斯帕兹、纳坦·特威宁将军等和代表美国空军的斯通将军。参加葬礼的还有许多国家的大使、美国各州州长、将军和国会议员们。最动感情的是从全国各地乃到国外赶来的原飞虎队的几百名队员,当然,参加葬礼的宋美龄、宋子文和黄显光,更是沉痛深切,为失去了这样一位忠诚不渝的中国的朋友。
人流、车流,在七月的骄阳下缓缓地走上小丘。热辣的阳光下,热咸的汗水,热湿的泪水是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准也不相信,他就这么永远离去了,只以为沉重的战鼓在又一次催人出征!
坐在黑色轿车中的她更不相信。她的表情哀伤又木然,她没有穿西方的黑色丧服,而是中国传统式的白色丧服,黑发上压着千千结的白色发网,因为她的丈夫希望她,永远做一个“中国妻子”。她的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这是夫君去世的第四天,可她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她不相信他会抛下她独自去了!
刚才古老教堂的一幕真是迷离恍惚。无数支烛光摇曳着,姹紫嫣红的鲜花笑簇拥着青铜灵柩,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悲怆又哀婉,牧师以抑扬顿的声调诵说逝世者可歌可泣的生平,人流绕着灵柩走着,与逝世者作最后的告别。她是怎样走向灵柩的,她已经没有了思维,两个高大魁梧的少校左右搀扶着她,他们是亡夫与他前妻的长子和次子,他们比她还大十余岁!她走向灵柩,她欲扑向灵柩:亲人!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阿林顿的清明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