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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们触及了里欧帕第在他最著名也是最优美的一首抒情诗《无限》(“linfinito”)里所显现的个人诗学(poetics)的核心。诗人隔着树篱,只看得见天空在尽头,他想象着无限的空间,同时感受到喜悦与恐惧。这首诗标注的日期是一八一九年,而我在《随想》上所读到的札记则注明写于两年后,这显示里欧帕第持续在思索“linfinito”的创作引发的问题。在它的思考过程中,有两个词一直被拿来作比较:“不确定”和“无限”。对里欧帕第这个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而言,未知永远比已知更具吸引力;希望与想象是经验中的失望与哀伤仅有的安慰。人因此将欲望寄托在未来,并且只有在他能够想象他的快乐永无休止时才能感到快乐。然而由于人心无法想象“无限”,而且事实上真的想到这个观念时反而会畏惧退缩,因此人只能将就于不确定的东西,将就于杂揉在一起的感觉,并创造出一种无限空间的印象,虽属虚幻但却一样有趣:“我觉得甜美的是在这海里摸索。”在“linfinito”这首诗中,并非只有在著名的结尾,柔和才盖过恐惧,因为诗行藉由文字的声韵所传达的,从头到尾都是一种柔和感,即使那些文字是在表达痛苦。
我知道我纯粹以感官的角度来诠释里欧帕第,好象我接受了他加诸自己的十八世纪“感觉派”(sensism)信徒的形象。事实上里欧帕第所面临的问题是假设性的,形上学的,一个在哲学史上从帕美尼德(parmenides)到笛卡儿和康德都面对过的问题:“无限”作为对空间与绝对时间的概念,以及我们对空间与时间的经验性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因此里欧帕第以数学上空间与时间的严格抽象概念为出发点,并拿它和暧昧不定的感官波动相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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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在罗勃特·慕西欧(robert musil)没有结尾(事实上也未完成)的小说《无格的人》(the man without qualities)中,悟立奇(ulrich)这个角色的哲思与尖酸的想法也摆荡在精确与缺乏定义这两极之间:
如果现在我们观察的要素就是精确本身,如果我们将它分离出来,容许它自行发展,如果我们将它视为一种心智活动的习惯和一种生活的方式,让它在每一样与它接触的事物上发挥其示范性的影响,这样得到的合理结论即为一个带有精确与不确定这种矛盾组合的人类,它拥有一个牢不可破的、刻意的冷血习性,一种与精确相称的特质;但除了这个特质,超乎此一特质之外,一切都不确定。
慕西欧最接近可能的解答之时刻,是当他指出以下这事实:数学问题不容许一个通解,但各别的解答合起来可能会导出一个通解(第八十三章)。他认为这方法或许可以应用到人类的生活上。多年以后,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这位心中并存精确之魔与感性之魔的作家自问道:构思蕴育一门独一无二而不可重复的科学是不可能的吗?…“为什么每一个对象不能有一门新科学呢?一门研究单一,而非普通性的学问?”(《明室》一九八○,页二一)
如果说慕西欧笔下的悟立奇不久就认输放弃,因为追求精确的热情必然注定要受苦,那么梵乐希的“泰德先生”(monsieur teste),另一位本世纪伟大的知识人物,则对于人类的心智能以最精准而严谨的方式实现它本身的潜能此一事实深信不疑。如果说里欧帕第这位生命之哀愁的诗人在描写不确定感带来快乐这方面展现了最高度的准确性,那么梵乐希这位冷漠而严苛的诗人则在使泰德面对痛苦,并让他以演练抽象几何图形来与肉体上的痛苦搏斗,展现了最高度的精确性。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没什么……只不过出现十分之一秒……等一等……剎那之间,我的身体被照亮了,……非常奇特,我突然看进自我……我可以辨认我一层层肌肉的深处;我也可以感觉到疼痛的区域……环形、柱形、羽毛状的疼痛。你看见这些活生生的形式,我受苦的这几何图形吗?这些浮光掠影有一部分正好就像思想观念,它们使我了悟——从这里,到那里……但到头来却让我觉得不确定。不确定不是贴切的字眼……当它就要出现时,我发现自己混淆后涣散起来。有些区域……模糊不清在我内部产生,宽阔的空间进入视野。然后我从记忆中选择一个问题,任何问题……我一头栽进去。我数着沙粒……只要我看得见……但逐渐加剧的疼痛迫使我观察它。我想着它﹗我等待着大叫一声……我一听到叫声——那个对象,那可怕的对象,变得更小,越来越小,从我内在的视线中消失。”
在我们的世纪,梵乐希为诗下了以下这个最好的定义:勉力追求精准。我所谈的主要是他以批评家与散文作家的身分写下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精准的美学可以一路从马拉美(mallarme)上溯到波特莱尔(baudelaire),从波特莱尔上溯到艾德格·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在坡——承袭自波特莱尔和马拉美的坡身上——梵乐希看到了“清晰之魔,分析之天才,最新奇事物的发明者,逻辑与想象、神秘论与精密计算最诱人的结合;非比寻常的心理学家;研究并利用一切艺术资源的文字工程师。”梵乐希是在《波特莱尔的情境》(situation de baudelaire)一文中提到这些,该论文在我看来具有诗学宣言的价值,它的另一篇讨论坡及宇宙起源论的文章也提到《我找到了》(eureka)。
在讨论坡的《我找到了》的文章中,梵乐希自问:宇宙起源是否应作为一种文类而非一种纯科学理论?是否漂亮地驳斥了“宇宙”(universe)这个概念?因为概念也同样再度肯定了“宇宙”的每一个意象自身携带着神秘力量。在这里,正如在里欧帕第那里一样,我们发现对“无限”既深感着迷又觉得厌恶排斥。同样的,在我们也发现宇宙起源论的推测被视为一种文类,就是里欧帕第在一些“伪经典”的散文著作中拿来消遣的:《兰萨库斯的史德拉托伪经拾遗》(“apocryphal fragment of strato of lampsacus”)一文指出,在地球开始成形,尤其是行将毁灭之际,地球变成扁平并掏空一切,就像撒旦的指环'',逐渐消散,直到在阳光中燃烧殆尽;或者在他翻译的《大野公鸡之歌》(“song of the great wild rooster”)这篇伪塔尔木迪克经文(apocryphal talmudic text)中,整个宇宙泯灭,消失:一种赤裸裸的沉默和最深沉的寂静将填满广延的空间。因此,宇宙存在这个神奇而又骇人的奥秘,在被宣告或了解以前,将消失无踪。我们在这里看出,令人畏惧而且无法想象的并非无限的虚空,而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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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讲话一直在拒绝被导入我原先设定的方向。我开始时谈精准,而不是无限和宇宙。我想告诉你们我喜爱几何形式、对称、数目比例;我想以我对极限、尺度等概念的忠贞程度来解释我所写下来的东西……然而,也许正是这形式概念唤起了无穷尽的概念:所有的数字系列,欧几里得直线等……与其和你们谈我所写过的东西,也许更有趣的是告诉你们我尚未解决的问题,我不知如何解决的问题,以及这些问题将促使我写下什么:有时候我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我想要写的故事上,却发现我所感兴趣的竟完全是其它的事情,或者更正确地说,并不是任何特定的事情,而是与我该写的格格不入的东西——某一特定的论辩与它所有可能的变化和替代之间的关系,一切可能在时间和空间中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吞咽性而且具毁灭力的着魔,足以使得写作变成不可能。为了对抗这种妄念,我试着为我必须讲的东西界定范围,将之区分为更小的范围,再将这些范围作更细的区分,如此一直细分下去。然后另一种晕眩感便围绕着我,那是细节的细节的细节所造成的晕眩感,而我便陷入细微、无限小之中,就像我先前淹没在无限巨大里一样。
“善良的神在细微的事物中。”我要借用布鲁诺的哲学观来解释福楼拜(flaubert)的这个陈述。布鲁诺是一位洞察力敏锐的伟大宇宙起源者,他认为宇宙是无限的,是由无数个世界所构成,但他不能称它为“完全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