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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能够认识到这种斗争的无聊和无益,从而多一丝宽容、少一分狭隘的话,那么这场绵延半个世纪、波及整个政坛的“牛李党争”,应该是可以避免的。可惜的是,不管是李德裕,还是李宗闵和牛僧孺,都没有人愿意放弃仇恨。
所以,随着他们三人地位和权力的提升,这场原本纯属私人恩怨的斗争,也就注定要发展成具有党派性质的大规模的“政治械斗”。
而太和三年秋天,就成了这场“牛李党争”从暗流涌动发展到公开对决、从个人斗争发展到党派斗争的重要节点……
听到李德裕即将回朝,并且很可能入相的消息后,李宗闵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李宗闵很清楚,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先行入相,对方势必会在第一时间被贬出朝廷。所以,他必须和时间赛跑,不惜一切代价抢在李德裕之前入相。
论资历,他和李德裕旗鼓相当,可要论人脉,他显然比李德裕深厚得多。因为李德裕这些年远在浙西,而李宗闵身为朝廷的吏部侍郎,无疑拥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
接下来的日子,李宗闵开始发挥自己的优势,通过关系层层转托,终于攀上了时任右枢密使的宦官杨承和。
众所周知,早在敬宗年间,这个杨承和就是“四贵”之一,与王守澄等人都是拥立文宗的功臣,由他出面力挺,李宗闵觉得自己胜算可以说是很大的。
虽然,依附宦官这种事历来为天下士人所不齿,也是李宗闵自己在二十一年前极力抨击的时弊之一,但是,此刻的李宗闵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为了报仇雪恨,为了扳倒李德裕,如今的李宗闵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干的,更没有什么原则是不能放弃的。
在权宦杨承和的干预下,后来发生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太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吏部侍郎李宗闵入相。
九月十五日,刚刚回到长安、才当了几天兵部侍郎的李德裕就被罢去朝职,外放为义成节度使。
太和四年(公元830年)正月十六日,因李宗闵举荐,武昌节度使牛僧孺回朝担任兵部尚书、同平章事,与李宗闵同朝为相,共执朝柄。
当年被李氏父子极力打压的这对难兄难弟,如今终于翻身做主,成了满朝文武马首是瞻的宰辅重臣。
随后,李、牛二人开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联手实施政治清洗——一批被视为“李党”(李德裕之党)的朝臣纷纷落马,就连德高望重的六朝元老裴度也未能幸免。
尽管裴度在元和末年对李宗闵有过知遇之恩,可举荐李德裕入相这件事,却让李宗闵始终耿耿于怀。仅凭这一点,他就有理由把裴度划归李党。太和四年九月,李宗闵便借故将裴度逐出了朝廷,外放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李党遭到清洗的同时,另一批朝臣纷纷投奔到李宗闵和牛僧孺麾下,趁此机会攫取权力、排斥异己。为了区别于“李党”,历史上就把这一强势崛起的阵营称为“牛党”(牛僧孺、李宗闵之党)。
一时间,“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牛、李权赫于天下。”(《旧唐书·李宗闵传》)
没有人会料到,元和三年的那个春天,李宗闵和牛僧孺这两只官场小蝴蝶无意间扇动了一下翅膀,竟然会在此后的四十多年里,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帝国政坛的政治风暴。
从宪宗时代起,历穆、敬、文、武、宣,前后六朝,帝国大部分高层官员相继卷入这场规模空前的党派斗争。牛、李党人均以正人君子自居,矢口否认自己结党,而极力抨击对方都是结党营私的卑鄙小人。只要其中一党的成员夺取了宰相之位,立马便会擢升本党成员占据重要职位,对另一党展开无情的报复和清洗。而一旦时移势易,另一党便会卷土重来,对掌权的这一党实施反攻倒算……
在中晚唐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牛、李二党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频频上演这一出既刺激又无聊、既新鲜又雷同的历史大戏。
直至牛、李二党的党魁去世之后,他们的徒子徒孙依然相互攻讦,倾轧不止。
在这场大规模的政治械斗中,国家安危、天下兴亡、百姓祸福、朝政得失,全都被牛、李党人弃之不顾,唯有赤裸裸的党派利益和个人利益,成为他们立身处世的最高原则。为了抢班夺权、打击对手,这些熟读圣贤书的士大夫甚至不惜出卖人格,投靠宦官,致使阉宦集团的势力更加强大,气焰更为嚣张。
如此恶劣的党派斗争,对于早已忧患重重的李唐王朝来讲,无异于雪上加霜。
内有宦官擅权,外有藩镇跋扈,中间又夹着一个朋党之争。它们就像三具重轭,沉沉压在大唐第十四位天子李昂的肩头。
年轻的文宗李昂就这样在历史的重负下踉跄前行。
他的眼神迷惘而无助。
他的前方,危机四伏……
【流产的“除阉计划”】
文宗李昂有时候经常觉得,自己和穆、敬二宗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窝囊天子。尽管他比父兄更自律、更勤政、更有志向,可这个世界历来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如果你拿不出实实在在的业绩,你说你多努力都没人会相信,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自从即位以来,李昂发现自己多当一天皇帝,就会多一分无力之感——面对割地自专的跋扈藩镇,他无力;面对甚嚣尘上的文臣党争,他无力;面对反奴为主、不可一世的宦官集团,他更无力。
在这三者中,藩镇和朋党固然可恶,但李昂多少还能容忍,毕竟他们不会直接颠覆他的帝位,危及他的生命,充其量只能算是远患。让李昂感到最可恨也最可怕的,其实是擅权乱政的宦官。
李昂心里很清楚,宪宗和敬宗都是死在宦官手里的,这是李唐皇族的奇耻大辱,更是不可忘怀的血海深仇;可充满讽刺意味的是,李昂自己偏偏又是宦官拥立的,假如没有权宦王守澄等人的弑逆犯上,也就不可能有李昂的今天。这笔糊涂账,到底该怎么算?
也许,只能把恩和仇分开来算。
李昂登基后,为了报答王守澄的拥立之功,不得不让他在枢密使的职位上又兼任神策中尉,不久又拜其为骠骑大将军,可谓荣宠备至。王守澄从此一手遮天,不仅招权纳贿,而且肆意干预朝政,俨然已有架空皇帝之势。
对李昂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如今,该报的“恩”,李昂都已经报答了。接下来,是不是应该报仇了呢?
答案是肯定的。
实际上,从登基的那一天起,李昂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剪除宦官了。这不光是为宪、敬二宗报仇的问题,更是李昂必须采取的自保之策。原因很简单,既然这些肆无忌惮的阉宦当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宪、敬二宗,如今他们也可以随时随刻取他李昂的性命,另行拥立天子。
只要他们觉得有动手的必要,估计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李昂知道,自己必须先下手为强,否则迟早有一天会步宪、敬二宗之后尘,成为这帮阉宦的刀下之鬼。
对付宦官是一件具有高度危险系数的事情,需要有胆识、有能力、并具备高度忠诚的人来承担,否则,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然而,让李昂深感无奈的是——他身边几乎无人可用。
如今,上至宰相,下至文武百官,几乎都在忙于党争和倾轧,而且大多与宦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从中找出一个背景清白、忠诚能干的人,几乎是难于上青天。
所幸,文宗李昂找了整整三年,终于找到了一个。
此人名叫宋申锡,时任翰林学士。
通过长时间的观察,李昂觉得此人沉稳干练、忠实可靠,应该可以委以重任。有一天,李昂单独召见宋申锡,鼓足勇气向他发出了试探。这种试探是相当含混的。就像一个内心炽热而外表矜持的窈窕淑女,对某郎君芳心暗许却又不敢直言表白,只好向他抛出那种若有似无、欲说还休的媚眼。
尽管天子的这个“媚眼”抛得有些暧昧,可聪明的宋申锡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读懂了。他当即表态,应该想办法逐步削弱王守澄的权力,并最终做掉他。
一听此言,文宗李昂顿时龙颜大悦。
看着宋申锡那张敦厚忠直的脸庞,李昂真是无比欣慰。
几天后,李昂就把宋申锡擢升为尚书右丞。太和四年(公元830年)七月十一日,李昂又正式任命宋申锡为宰相。
宋申锡蹿得这么快,虽然有些突兀,但人们并没有多想。此时的宰相李宗闵、牛僧孺等人,包括权宦王守澄在内,都没有猜到这个政坛新贵突然跻身权力中枢的真正原因。因此,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料到他身上所肩负的那项特殊使命。
文宗李昂与宦官集团的第一次较量,就这样悄悄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