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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首席宰相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当众揶揄,常衮的恼怒是可想而知的。但他还是顾及了自己的宰相之尊,强忍着没有发作。
同日,新君李适召集群臣开会,讨论各级官员服丧期限的问题,常衮抓住这个表现机会,一再强调:“先帝遗诏虽说‘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但意思是指低级官吏,不是指朝廷百官。古时候每遇国丧,公卿大夫都要跟天子遵循相同的礼制,如今皇上须服丧二十七日,朝中群臣也当如此。”
百官闻言,心里都在问候常衮的祖宗,可表面上还是保持沉默,不想得罪这个首席宰相。唯独崔佑甫再次无视常衮的权威,冷笑着说:“先帝遗诏,并无朝臣和庶人之别。朝野中外,莫非天下,凡是替朝廷做事的,哪一个不是‘吏人’?所以百官皆应遵从遗诏,一律服丧三日。”
常衮开始咬文嚼字:“按照古人的释义,‘吏’即‘胥吏’的简称,专指官员自行任命的僚属,岂能与公卿百官相提并论?”
崔佑甫寸步不让:“《左传》中有一句话,叫‘委之三吏’,其中三吏即指三公。难道史书上常说的‘循吏’、‘良吏’,也是指‘胥吏’不成?”
常衮发现自己掉书袋比不过崔佑甫,赶紧转移方向:“礼法不外乎人情。当今公卿大臣,皆世受皇恩,若与寻常百姓同遵庶民黔首之礼,于心何忍,于理何安!”
崔佑甫再次发出冷笑:“常大人坚持这么说,将置先帝遗诏于何地?倘若天子旨意犹能随便改动,天下还有什么不能改的?”
常衮勃然作色,怒斥崔佑甫没有人臣之礼。崔佑甫毫不示弱,指责常衮肆意曲解遗诏。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新君李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大为不悦,随即宣布会议解散。
常衮和崔佑甫如此撕破脸面、当众死磕,难道仅仅是单纯的礼法之争吗?
如果你这么看,那就把政治看得太简单了。
在中国古代的官场上,几乎每个朝代都会爆发程度不同的礼法之争,但明眼人都知道,其中十之八九都是权力之争。换句话说,所谓的祖宗礼法,往往只是政客们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
常衮和崔佑甫之争,当然也不会例外。
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常、崔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
说到矛盾的起因,就不能不提唐朝宰相制度在安史之乱后的变迁。
玄宗时期,宰相班子主要由中书省的最高长官中书令、门下省的最高长官侍中以及一些挂有“同中书门下三品”衔的六部大臣构成;而在初唐时期作为当然宰相的尚书左、右仆射,此时基本上已被摒出宰相之列。从安史之乱起,为了适应急剧变化的形势,李唐朝廷开始把中书令、侍中这两个职衔拿来加授给一些功臣元勋,使得这两个宰相职位逐渐有了虚衔的性质。到了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李唐朝廷进一步将中书令和侍中升格为正二品(原为正三品),从此这两个职衔就彻底变成了虚衔。
相应地,原中书、门下两省的副职——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也由正四品升格为正三品,成为两省的最高长官。此后,唐朝的宰相通常就由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分别加“同平章事”衔来担任,其他的低阶官员(四品或五品)只要加“同平章事”衔,也可不问资历,直接拔擢进入宰相班子。
很显然,这样的变革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当时政治环境的需要。战争和叛乱此起彼伏,朝廷权威受到很大削弱,中枢政治的运作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按部就班了,因此必须形成一套灵活简便的新的宰相制度,以便皇帝能够在必要的时候破格提拔一些有能力的低阶官员,让他们进入帝国的权力核心。
现在,我们再回头来看看常衮和崔佑甫之争的起因。
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春,代宗除掉了弄权宰相元载;四月,杨绾以中书侍郎衔入相,常衮以门下侍郎衔入相;七月,杨绾突然病逝,随后中书侍郎一职便长期处于空缺状态。在此情况下,崔佑甫作为一名老资格的中书舍人(正五品上),便自然而然地接手了中书省的政务,无形中就成了中书省的实际长官,虽无其名,却有其权。
与此同时,常衮也取代杨绾成了首席宰相。在他看来,区区中书舍人崔佑甫是没有资格掌管中书省的,于是很快就接管了中书省的政务。
崔佑甫被打回了原形,当然是愤愤不平。
大历十三年(公元778年)六月,司空朱泚向代宗呈报了一则祥瑞,说他一个部属的家里竟然出现了猫鼠同窝的奇异景象——有一只母猫把一只小老鼠当成了自己下的崽,天天用乳汁无私地喂养小鼠。朱泚说,这真是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之事啊,若非皇帝圣德广大,岂能有如此猫鼠和谐之祥瑞!
常衮闻讯,立刻率领文武百官入朝恭贺。
满朝文武中,只有一个人发出了不和谐音。
这个人当然就是崔佑甫。
他当着常衮和百官的面说:“万物若违背自然,即为妖孽。猫抓老鼠是天职,如今却为老鼠哺乳,这难道不是妖孽吗?有什么值得庆贺的?朝廷应该做的事,是借此反省,看监察部门是否放纵了贪官污吏,看边防部队是否尽到了御敌的职责,这才是顺应天意的做法。”
代宗听说后,马上接受了崔佑甫的批评,并对他表示了嘉许和赞赏。崔佑甫这么做,摆明了就是要让常衮难堪。常衮表面上没说什么,几天后就给崔佑甫安排了一项新的工作,让他去分管吏部的选官事宜。
如果常衮是真的让崔佑甫“分知吏部选事”,那崔佑甫倒也没什么话好说,毕竟吏部是个至关重要的权力部门,分管官员的选拔工作更是让人垂涎三尺的美差。可问题在于——常衮不可能把选拔官员的权力真正交给崔佑甫。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证明了这一点:崔佑甫借调到吏部后,每次认认真真选报上去的候补官员,百分之九十以上都被常衮毙了。
什么理由呢?
不需要理由。
如果一定要有什么理由的话,那也很简单——你得罪领导了!
得罪领导是一件挺让人郁闷的事,但是崔佑甫并不郁闷。
因为他相信:风水是轮流转的,宰相是轮流做的,不得人心的领导迟早也是要下台的!
而常衮就是一个典型的不得人心的领导。崔佑甫知道,自己的群众基础比常衮坚实得多。仅此一点,他就具备了跟常衮博弈的资本。
所以,当常衮在服丧问题上再次把自己推到百官的对立面时,崔佑甫便意识到反击的机会来了,于是才会在百官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挺身而出,公开和常衮叫板。
说白了,常衮拿服丧问题大作文章,目的无非是为了讨好新君李适;而崔佑甫敢于公然和宰相叫板,也无非是想借此赢得百官的同情和支持,为自己积累更高的声望,以便有朝一日彻底扳倒常衮。
面对崔佑甫的挑战,常衮当然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坐以待毙。
跟崔佑甫撕破脸的第二天,常衮就上疏弹劾,声称崔佑甫“率情变礼,轻议国典”,要求德宗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贬为潮州(今广东潮州市)刺史。
为了增强说服力,常衮还把另外两个宰相的名字也署了上去,以表明此次弹劾是宰相班子集体讨论的结果,并不是他一个人在发泄私愤。
被常衮代表的这两个人,一个就是四朝元老郭子仪,时任司徒、中书令,另一个是原幽州节度使朱泚,于大历九年主动入朝,被任命为司空、同平章事。他们虽然挂着宰相的头衔,实际上并不参与朝政,几乎从不到政事堂上班,而常衮则一向“独居政事堂”,大小政务都是一个人说了算,所以这次弹劾崔佑甫,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把郭、朱二人给代表了。
对于此次礼法之争的实质,德宗李适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他知道,常衮和崔佑甫为服丧问题而争执是假,因积怨甚深而借题发挥是真。从根本上来说,这场关于服丧期限的争吵其实是相当无聊的事情。在内心深处,德宗还是比较倾向崔佑甫的。因为若无常衮的矫情,也就不会有崔佑甫的异议和这场无谓的争吵。
然而,面对三个宰相联名弹劾的奏疏,德宗即便倾向崔佑甫也没有用。新君即位,通常都不希望和宰相班子意见不合,如今既然三个宰相都署名了,不处理崔佑甫显然说不过去。但是,把崔佑甫贬到潮州的处罚又未免太重了。思虑再三后,德宗只好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把崔佑甫贬出朝廷,但不是贬到山高皇帝远的潮州,而是贬为河南少尹。
本来,这场无聊的礼法之争到此就该画上句号了,而常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