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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贾母自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荣国府,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忧惧之间,忽听后面有人高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贾母回头看时,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贾母道:“你作什么来了?”焦大道:“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在小爷们手里过日子,看着很不上样儿。今儿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所以昨儿晚上痛痛儿的喝了些酒,跌绊了几下子,也就赶着来了。”贾母道:“你这老东西也活够了,来的很好,我正盼个熟人儿呢。你去给我弄顶轿来,我走不动呢。”焦大回道:“前头没多远儿就是界牌,乃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儿,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都在那里伺候着呢。”贾母听了抬头一看,果然见有一座牌坊,但见那里人烟凑杂,车马成群。焦大高声嚷道:“你们那里,谁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大轿啊?”只见一伙人齐声答应道:“我们都是的,你老是谁啊?”焦大道:“浪忘八羔子们,抬过来罢,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谁呢。”众人连忙抬过轿子,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又问道:“楼库杠箱呢?”
又有一伙答应道:“在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着,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预备路上好赏人的。我的马呢?”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焦大爷,你这个驴是林大爷、赖大爷给你预备的。焦大道:“我知道啊,这是他们哥儿两个,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这小厮把焦大抽上了驴,跟着贾母的轿子,缓缓而行。
但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边去的也有幢幡宝盖接引的,骑马坐轿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带锁的;那边来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愁眉泪眼的。贾母在轿中看见了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走了多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着牛皮、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着驴皮、骡皮、猫皮、狗皮的,后面跟着几个解差,背着黄布包袱,手提哨棍,摇头摆脑而来。
忽然听见那囚犯内中有个妇人,高声嚷道:“那驴上骑的,不是焦大爷么?救一救我罢!”焦大问道:“你是谁呀?”那妇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焦大道:“就是你这个浪东西么?悄默声儿的罢,看仔细惊了老太太呢。”
那妇人听见了,越发嚷起来道:“轿子里是老太太么,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罢。”贾母听见,忙叫住轿,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怜我罢。阎王老爷说我生前引诱主子,犯了淫罪,这会子罚我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老祖守,可怜我罢,我可再不敢浪了。”这里焦大早跳下了驴,过来吆喝道:“滚开了罢,什么东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我就很看不上那个浪样儿。这会子你才知道利害呢,也是你自作自受,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来,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这个什么鲍二家的,虽然平常,到底是咱们家的个旧人儿。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肯教咱们赎不肯?”焦大答应了一个“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们拱手道:“众位老大哥站一站,我有件事合众位哥商量。才刚儿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儿,我们老太太因路上没人,要他跟了去服侍。众位哥们,通点情儿,让我赎了去罢。”
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什么话!你吃了灯草灰儿了,说的这么轻巧,这都是王爷亲点了出来的,谁敢通情呢。”焦大笑道:“三哥,你别生气,咱们走衙门的人儿,一点弊儿不敢做,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我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说着,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笑道:“足足的十个五百两,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那人听了道:“这点子东西,谁没见过,你老请收着罢。我们没有身家,也有性命呢。 ”
鲍二家的听了,忙跪下磕头,哭道:“好爷们咧,开个恩罢,积修的好儿好女的,我给爷们磕头。”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高声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们的眼睛,真正吃了蒜了,昨儿晚上瓜里挑瓜,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又笑向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纪了?”鲍二家的道:“我记不得我的岁数,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那解差听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罢了。我们行个好儿,老爷子,你把他带了去罢。”说着,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大家说着笑着,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
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焦大道:“小东西,你也不顾点儿脸面,才刚儿那个样儿,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这个老人家,你才刚儿没听见么?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我还不得干净呢。”贾母道:“不用说了,咱们赶路罢。”鲍二家的道:“焦大爷,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么。”焦大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儿,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么?趁早儿乖乖儿的给我呀步罢!这么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过了这个山坡,那边就是酆都城的十里铺,那里雇的轿子多着呢!街头上有个尼姑庵,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么。”焦大笑道:“小东西,有这些啰嗦就是了,走罢。”
于是,又走了几里路,绕过了山坡,果然看见人烟??集。
大路南边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个字。鲍二家的忙叫住轿,上前搀了贾母出来,步入庙门。只见一个老尼姑迎了出来道:“老施主,请到里头坐坐儿罢。嗳呀!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么?”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记性啊!这是我们的老太太,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 ”
老尼姑道:“原来是老太太,失敬了。”于是,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捧上茶来,递给贾母,随跪下请安。贾母伸手拉起这小尼姑来仔细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听老尼姑道:“这是新收的徒弟,他说为找亲戚来的。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我看他两个人,那个样儿就很亲热,我的意思要教他还俗呢。”贾母听了,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但笑道:“可是呢,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
二人说话之间,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打扮了上来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儿精,多早晚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老尼姑笑道:“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说,上回在我这里。。”鲍二家的听了着急,连忙拿眼睛瞪他道:“你去罢,把你们的好点心拿些来给老太太吃,吃了我们还要赶进城呢。”老尼姑会过意来,笑着忙教智能儿取了十二碟茶食果品之类,摆在桌上,又送上一大盘冰糖包子,一大盘素菜烧卖,贾母随便吃了些儿。
只见焦大进来叫道:“鲍家的,你的轿子雇下了,请老太太走罢。我在外边打听了,城外闹杂的很,可住不得。城内城隍大人的衙门西首有一所大公馆,又雅静,又离衙门近。明儿一早,先要到大人衙门里过堂验看呢,迟了怕赶不进城了。”
鲍二家的回明了,搀着贾母出来。老尼姑看着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早望见一座城池,楼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轿夫:“慢慢儿的抬着走,小心些儿。我头里看公馆去了。”说毕,颠着驴子如飞而去。这里贾母进了酆都城,在轿内看时,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都如人世。正然看时,只听焦大叫道:“抬到这里来。”众轿夫听了,便跟了焦大抬进一座公馆,落下轿来,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铺设的十分幽雅。贾母也觉乏倦,伏了引枕闭目养神。
焦大向鲍二家的道:“我已向那主人家言明了,酒饭茶水灯烛一总包了,明儿开发他十两银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脸吃饭,照应着行李杠箱。我要往大人辕门上打听打听,明儿过堂是些什么规矩,也好预备的。”说毕,一径去了。
这里贾母盹睡了片时,起来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
未知贾母可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