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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霜道:“我没事,菀儿?”
紫菀道:“我也很好,爸爸,我们走吧。”
三人上了车,秋白发动起车子,往吴淞口方向开去。吴霜把昨天自上火车起就发生的事细说一篇,有些事紫菀也是才知道。
秋白赞道:“万幸万幸,一向都没和你亲戚们来往,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得到他们的帮助。黛西乖宝,你在这个时候能想起这门亲戚,这是不是就叫‘狗急跳墙’?”
一句话说得吴霜和紫菀都笑,紫菀笑停了才说:“爸爸,成语不熟不要乱用,要笑出人命的。”要说紫菀最想念秋白什么地方,这样的口误笑话绝对算一条。
秋白自嘲地笑笑,道:“没有你们两个在身边,我的日子是太冷清了。夏阳那个傻小子,我让他跟我们一起走,他却偏偏说要和大上海共存亡,让我们先走。我骂他说菀儿怎么办,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他居然说什么‘匈奴不灭,以何为家’。”
紫菀埋怨道:“爸爸你又记错了,是‘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表哥现在在哪里?”她要到这个时候,得秋白提醒,才想起夏阳这个人。原来她一直以为大学毕业后和夏阳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今看来,夏阳在自己心中,就是一个表哥了。比起一想起吴菊人就心痛如割来,想起夏阳,有的是牵挂他的平安,却没有痛彻心肺之感。
秋白说起夏阳,面露不悦,道:“这个臭小子,就算要当兵打仗,那么多军队,参加哪一支不好,偏去参加税警总团。税警总团就税警总团了,偏偏这个团的四团团长孙立人又率部加入了战事,前两天抽空打了电话来,说被调往蕴藻浜。蕴藻浜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前线中的前线,这不是拿性命开玩笑吗?再说他一个读书人,知道什么是打仗?我看那孙团长也是瞎搞,派这样的学生兵去前线,不怕贻误战事?”
紫菀却知道是怎么回事,解释道:“孙立人是清华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后来又入印第安州纳普渡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再上的西点军校。表哥也是学土木工程的,一向就佩服他。他要参军入伍,自然会找他的前辈师兄。”
秋白嘿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会帮他。打仗的事,谁说得准?要是有个什么,我姐姐非跟我拼命不可。”
紫菀不理他说的,低声吟道:“汉家战士三十万, 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胡无人,汉道昌。读书人都参军了,日本人是不会得意得太久。爹地,表哥不会有事的。”
秋白听她反来安慰自己,不好再说什么,道:“黛西乖宝,累了吧,睡一会,你看你妈都睡了。”
紫菀点点头,让吴霜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自己也把头靠在吴霜的头上,两人互相支撑着眠一眠。
上海的马路弯弯窄窄,人又多车也乱,街道上全是四乡逃难来的乡民,挤在路上,车子更没法开快,走走停停,急得秋白一掌的汗。好不容易出了城,路又不好了,足足三个钟头才到吴淞口码头,远远看见那艘货船还泊着,才松了口气,叫醒睡觉的两母女,下了车,一边一个挽着走上跳板,忽然笑道:“可算赶上了。霜霜,一路辛苦了。菀儿,这次你把妈妈照顾得很好,真是长成大人了。”
吴霜笑道:“你当我们是你公司里的员工,你在作年终总结?”
秋白哈哈大笑,和迎面上来的公司仝人寒喧,同事下属问起吴霜母女来得迟了,各道辛苦。吴霜少不得把路上火车被炸,一路步行到杭州的事又说一遍,说得众人啧啧赞叹。等秋白的车子也被运了上来,货船起锚,慢慢驶离了码头。
船上的工人把秋白三人引到一间舱房里,因是货船,舱房少,也小,这间算是大的,勉强可住下三个人。秋白安顿好母女二人,把衣服箱子指给两人看了,出去和同事商量事情。
紫菀关上舱门,看一下房里,说:“妈妈,这里只得一间盥洗室,你先去梳洗吧,我帮你找衣服。”吴霜答应了,紫菀在箱子里找到两人的内衣外衣,拿出来放在床上,歪身靠在床头上发呆。过了一会儿,舱里闷热起来,紫菀觉得透不转气,起身去甲板上吹风。
船才离开吴淞口不久,还没入海,江面宽阔如洋,天早已黑了,一轮明月升在东边远处的海天交汇处,西边海上却隐隐有雷声传来,风卷着黑云在天上翻涌,霎时便将月亮淹没。风吹风过,云卷云舒,稍时月亮又在云团缝隙中露出,圆如玉璧。
紫菀看着黑云堆里雪白的月亮,桂魄兔影历历在目,忽然记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过去。那是农历五月十五,自己在枕头里找到一枚玉璧,捧在手里去给妈妈看,在月光下看见玉璧上有之琬的俏脸,跟着和老年的之琬朝面,她伸手来夺手中的音璧,自己惊吓之下,摔在门口,最后看到的,便是这满月之像。
而自己又是怎么回来的?是在七月十五的夜里,圆月如璧,自己和三哥在月下漫步。后来自己从唤茶处拿回玉璧,那舷窗里头,不正好是一轮满月?五月十五,七月十五,自己出事,不都是在十五的满月之夜?
难道,这玉璧作祟,一定和满月有关?
怪不得当时自己拿着玉璧白天黑夜的看,它却是毫无异状。那六月十五呢?是在梅雨季节里吧,天上下着雨,没有月亮。
刚才妈妈说什么?不是说昨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又叫盂兰盆节,鬼节。这一天,人鬼间的门被打开,鬼魂可以在这一天回来探访亲人。我秋紫菀不就是回来探访父母了吗?照爸爸妈妈所说,这些日子的紫菀还如从前,也许和自己一样在之琬的体内寄居,之琬也在紫菀的身体里面?那自己回来了,之琬可是回去了?爸爸妈妈都没有发现他们的黛西乖宝有异,那三哥可会觉出他的宛玉换了个魂?三哥可会和她卿卿我我?想到这里,脸上一阵阵发烧。
想起吴菊人的轻怜密爱,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三哥对我那么好,叫我怎么舍得下你?”看着天上的圆月,月中的宫阙,忽然吟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原来写的是我。”
如果从此以后回不去了,面对着这碧海青天,夜夜会不得安心,就算悔了又悔,悔得吐血,再怎么悔都无济于事。悔之晚矣。嫦娥若是活了五千年,她一定是悔了一百八十二万五千夜。长生不老有什么用,抵得上爱人的拥抱亲吻甜言蜜语吗?
“才回来一天,我可是悔了?如果能让我回去,我回是不回?”紫菀低首问自己的心。是让天理人伦折磨得心慌,还是时空永别不得团聚更心痛?“三哥曾说过什么来?‘实则世间许多事,都是自己在苦自己,但凡可以撇开不去理会,就乐得个逍遥自在了。’妈妈不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自己的伤心自己理。’我宁愿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换得和三哥在一起的十三年。昨天我不是对着玉璧说,从此跟着三哥,爸爸妈妈对不起了吗?我不是早就做出了决定吗?只是造化弄人,偏生就让我回来了。”忽然又疑惑道:“那只是昨天吗?为什么我觉得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满月在云朵里忽隐忽现,尚未升至中天,“那现在还算是七月十五吧?子时过后,才是十六。既然是十五,那人鬼间的门是不是还开着?我要怎样才能回去?我又没有玉璧在手。”正倚栏沉思着,忽然右边小臂上方一阵疼痛,痛得她眼泪直冒。拉起袖子看,手臂上却没有任何异状,不红不肿,也不是虫咬蚊叮。
紫菀抚着小臂,忍着钻心的痛,呆了半晌,忽然道:“三哥是你在唤我吗?”却扇那夜的情形蓦地袭上心头。吴菊人拉高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齿痕,曾说“啮臂之盟已经订下,尚有何虑?”又说“今日你我洞房花烛,分杯帐里,却扇床前,以完誓约,可好?”是自己背弃盟誓,半道抛却下了他。“我已经后悔了,三哥你带我回去吧。”又想:三哥在叫我,之琬可是没有回去?她去了哪里?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闪,又回到了吴菊人身上。
她望着天望着海,希望能看到一丝半点的神谕。黑沉沉的海上乌云翻卷,没有任何神灵给出一点暗示。紫菀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简爱在旷野里曾听到的罗彻斯特那超自然的一声声痛呼:“简”!“简”!。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越来越厚的云,和奋力挣扎出云团的月亮。
紫菀转身奔上上一层甲板,再上一层,再上一层,爬到最高的地方,拉着栏杆,大声喊道:“三哥带我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