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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菊人见她进来,起身来迎,未语先笑,然后正一正脸色,先把她带到中间端坐着的两个人面前,说:“这是大哥大嫂。父母去时,我还年轻,多亏大哥大嫂照顾,像父母一样尽心。这次成亲,也大嫂一手操办,费了不少心力。”
那吴大老爷一脸正经,紫菀看了不喜,大嫂看着还脸善些。既然现在她是乔家的小姐,吴三少爷的新妇,那也只好与他的亲人见礼了,便依样学着先头向吴三少行的礼,也向吴大老爷行了礼。吴萸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大太太笑着起身拉着紫菀的手,说:“妹妹不用多礼,你来了就病着,可好些了?”
紫菀说:“好些了,谢谢大嫂。”
吴菊人又带着她去见东首的那一对夫妻,说:“这是二哥二嫂。大哥管我管得严,二哥却常常帮我,捣蛋闯祸都由二哥顶着,我少挨了不少打。长嫂如母,二嫂却像我姐姐,我们的新房就是由二嫂布置的。”
紫菀又与吴苌人夫妇见礼。吴苌人虚了半席,含笑谢礼,二太太扶起紫菀,向吴菊人道:“三弟的眼光真是高,这些年我给他说了多少门亲,他一概谢绝,原来是自己相中了一个天仙美人。妹妹来了就好了,从此有人管着三弟,看他还敢不敢整天胡闹?你别看他现在这么人模人样的,我刚进门那阵子,他还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呢,一出去就是几天不回家,回来就黑得跟个泥鳅似的,也不知上哪儿野去了。妹妹的嫁妆又多又气派,我也是随便放放,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如你的意,尽管叫人重新摆过,不用顾忌我。”拉着紫菀的手翻来翻去的看,赞道:“啧啧啧,一样是女人,怎么妹妹就生得这么一双巧手?那些帐子被子枕头幔子上的花,像活的一样,是怎么绣出来的?得空妹妹教教我,也让我巧一回。”这二嫂能说会道,紫菀觉得她是个王熙凤似的人物,没准是个笑面虎。
大太太笑道:“行了,谁还能巧得过你那张嘴。叫孩子们都进来,见一见三婶。”
门外的孩子听了一拥而进,朝紫菀鞠躬的鞠躬、磕头的磕头,紫菀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些手足无措。吴菊人从长衫口袋里拿出一叠红包,一个孩子手里放一个,说:“行了行了,都出去玩吧。”孩子们拿了红包,忙不叠地拆开来看,里面是一枚“光绪通宝”的银元,顿时笑嘻嘻地一哄而散,去镇上花钱去了。
吴菊人哄走了孩子们,把紫菀送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自己坐了另一张椅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丫头奉上紫菀的茶,搁在几上。紫菀想起茶里的含意,不免心有不满,瞥一眼吴菊人。正好吴菊人也拿眼看她,两人眼光相触,肚肠里各有意思,忙荡了开去。
吴萸人等孩子们都走了,挥挥手让下人也离开,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三弟妹,你是我吴镇上的大家首户乔家的小姐,礼仪规矩知道得比我们多。这两天你病着,也就算了,既然已经好了,就应该先来拜见长辈。我吴家虽然没有双亲高堂在世,但长兄在上,长嫂代母,是不是也该先来问个安?要不是我派丫头去请,只怕三弟妹还不肯赏面吧。”
紫菀一愣,没想到吴萸人这么快就发难了。她从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里听到过这样的重话。如果这时坐的是之菀,只怕当场就要垂泪。要是二太太那样的利害人,必是有一番委宛动听的说辞,会哄得人开心。但紫菀却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游玩的,她一直想的是见识一下就走,那这些闲言碎语对她来说,不过是戏台上小丑的插科打诨。她想的是:不是说外公对外婆好得不得了吗?我倒要看看外公是怎么爱护外婆的,这样的气是不是就让她受了,还是怎的?当下微笑不语,只是斜斜地瞄一眼吴菊人,眼睛里溅出笑意来,那是在看他的笑话。
哪知就是这么似笑非笑、似嗔似娇的一眼,吴菊人从此万劫不复。
他对乔小姐之琬,先是仰慕她的才情,后来是惊艳她的容貌,知慕少艾,人之本性,要说有多少刻骨铭心、生死不逾的爱恋,却也谈不上,何况其中还有一份赌气的意思在里头。他之前的种种示好,一来是真心希望有个和美的婚姻,夫妻一生是要相伴到老的,如不能相敬相爱,闹到冷面相对,恶言相向的地步,将来苦的是自己;二来也是要显示显示他也是个懂得风雅的人,不是寻常的商人钱串子。而向心仪的对象展示自己,那是孔雀也会的本能。
就眼下来说,吴萸人的话确实不好听,但也没什么错处。要是别的人遇上这样的情况,就算心痛新婚的娇妻,也顶多是回到房间里去哄两句,说别放在心上云云。但紫菀这么含笑带俏的看他一眼,在他看来却是在问他,你刚才说的那些生死以之的话呢?我把我的心我的情我的荣辱我的悲喜都交给了你,你会怎样对待?我本将心托明月,未知明月照何边?
在大庭广众之下,宛玉把她的情意捧在自己面前,随自己处置,那我吴菊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喜就是我的喜,她的悲就是我的悲,她受了委曲,我会比自己受了委曲还要难过一百倍,当即说道:“大哥,小弟今天新婚大喜,你说这样的话,让我怎么才好?不帮着说句好话吧,回去只怕要被罚跪洗衣服的搓板,帮着说句好话吧,大哥肯定又要说我不尊敬他了。你这不是存心要为难我吗?”他这么无赖似的蛮缠胡说,说得大家都笑了。
二嫂第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着他笑道:“三弟真是越来越坏了,这样的话,我也想不出。大哥,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人家新婚燕尔,你当的什么法海?”
大嫂也埋怨道:“看你,三妹妹第一次见面,怎么不说点好听的,只拣没意思的话瞎说。好啦,时候不早了,摆饭吧。三妹妹这两天都没吃饭,一定饿了。”高声道:“小桃,叫厨房摆饭。”
旧式人家的房子里,也没有餐厅一说,主人说一句摆饭,在那里就摆到哪里。如果家里有老人在,多半就在老人住的屋子里。吴家两位老人都已经去世,大老爷二老爷也不住在家里,吴宅常年只有吴菊人在,他平时吃饭不是在账房,就是在自己的起居室里。这下是因为他成亲,大房二房的人都回来了,才在平时见内客的花厅摆饭。
吴萸人被夫人打断,本来就不高兴,这时更有点怒上心头,觉得这个三弟真是不给我这个大哥面子,便虎着脸道:“我是吴家的家长,家门家规,当然要由我来讲给新进门的人听。三弟妹,你在娘家是小姐,过了门是我吴家的新妇,就该守我吴家的规矩。”他这话说得比先前又重了一些,听得二位嫂嫂都不再嬉笑,紫菀仍是低眉垂眼,不发一言。
吴菊人冷笑道:“规矩?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大哥为了顾自己的面子,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在我的新娘子面前立什么规矩,让我的脸往哪里放?再说了,你平时又不住在这里,一年不过是新年里回来一趟,祭个祖就走。这个家的家长现在是我,要立规矩也是由我来立。”
吴萸人拍案而起,怒道:“三弟,你为了一个女人敢这么跟大哥说话?”
吴菊人也怒颜相向,道:“她不是‘一个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来的妻子。将来是我孩子的妈,就跟大嫂和我们三兄弟的母亲一样,是家里的当家人。以后是她和我过日子,不是大哥。”
吴萸人大怒,说道:“好啊,刚娶了新妇,就不认大哥了。常言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一句话说得大嫂二嫂怒目而视。
他这句话没完,就被吴菊人打断道:“大哥,你三国演义看多了,什么锦囊妙计没记住,就记住了这一句。就算兄弟是手足,妻子是衣服,手足断了长不出,衣服破了换一件,那我也没看见街上有人不穿衣服就跑出来的,断手断脚在街上要饭的倒多的是。这是不是说衣服比手足要紧?”说完嬉皮笑脸地一笑,嘿嘿地端起茶碗喝茶,偷偷看一眼紫菀。紫菀要拼命咬住嘴唇才绷着没笑出来,心里早笑得要死。
大嫂二嫂二哥都笑得弯了腰,大哥掌不住,也笑了出来。大嫂笑得嗳哟连天,说:“三弟赖皮起来,真是要人的命。三妹妹,将来你就知道了,你嫁的是一个泼皮无赖,无法跟他生气的,只好随他胡闹。”
紫菀再也忍不住,起身朝大家福了一福,跑到花厅外头去,躲在一边闷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溅了出来,抽出手帕来捂在脸上,等笑够了,偶一回头,却见吴菊人靠在门上看着她笑。紫菀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半晌才荡悠悠地回到原处。
二嫂笑着跟出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