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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上电话机,我就急急忙忙雇了车到寄宿舍去,才进门,沁珠已迎在门口,她的神色很张皇。我明白她的心正绞着复杂的情绪。
我到她那里已经五点钟了,她说:“我简直一刻都安定不了。你陪我再到德国医院看看曹去吧!”我当然不能拒绝她,虽明知去了只增加彼此的苦恼,但不去也依然是苦恼,也许在他们见面后转变了局面也说不定。
我们走过医院的回廊,推开那扇白漆的房门,曹憔悴无神的面靥已射进我的眼里来,他见了我们微微地点了点头,用着颤抖而微细的声音向沁珠说:“多谢你们来看我!”
“你现在觉得怎样?”我问他。
“很好!”他忽然喘起来,一阵紧咳之后又喷出几口血来,我同沁珠都吓得向后退。沁珠紧紧地握着我的臂膊,她在发抖,她在怞搐地优泣。后来她竟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曹的胸前流泪。而曹深陷的眼中也涌出泪来,他紧啮着下唇,握住沁珠的手抖颤,久久他才说:“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沁珠听了这话更加哭得抬不起头来,曹掉过头去似乎不忍看她,只把头部藏在白色的软枕上,后来我怕曹病体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便向沁珠说:
“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明天再来吧!”
“对了,你们请回去吧!我很好,”曹也这样催我们走。
沁珠拭着眼泪同我出了德国医院的铁栏门,她惘惘地站在夜影中只是啜泣,我拉着她在东交民巷的马路上来回的散步。
“唉!我将怎么办?”沁珠哽咽着说。
“我早警告过你,这情形是要趋于严重的,而你却那样看得若无其事般……现在是不是应了我的话,……据我想,你还是牺牲了成见吧!”
“唉!……”沁珠低叹着道:“那么我明天就应当去讲和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已肯允许他的请求。”
“是的……只有这个办法呀!”
“你今晚回去好好地休息一夜,明早你就去把这个消息报给曹,……他的病大约可以好了一半,至少他的心病是完全好了!”
“唉,世界上竟有这样神秘的事情?”
“不错,爱情只是个神秘的把戏!”
我们在平坦的马路上徘徊了很久,娟媚的月光,临照在树上身上,使我们觉得夜凉难耐,只好回去。
第三天下午我到医院去看曹,走进门时,我看见他靠在床上看书,津神比前两天大不同。我知道他一定已经从沁珠那里得到了最后的胜利,我说:
“密司特曹,我向你贺喜!”
“是的,你真应贺我将要恢复的健康……还有……”
“我知道还有……我虔诚为你们祝福,愿你们伟大的爱完成在你们未来的新生活里!”
曹听了这一篇颂辞,他欠起身,两手当胸的向我鞠躬道谢。正在这时候,房门开了,只见是沁珠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医生看过说什么没有?”同时她又回过头来向我说道:“你从学校里来吗?”
“医生说我很有进步,再养息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复原了。”曹寒笑说。
“那么好,我为你们预备一份贺礼,等你出院那一天我再请你们一同去看电影……”
“多谢你!”曹十分高兴,当说这话时,他的眼光不住向沁珠投射,沁珠低了头,寒羞地弄着手表上的拨针。这一天我们三人都十分兴高彩烈地玩了一下午,……我为他们悬挂的一颗心现在才重新放在腔子里了。
从那一次医院里别了曹和沁珠后,我又去看过曹两次,他确是好了。已有出院的日期,这个更使我放心,我知道他们现在已经很接近了,所以不愿意再去搅乱他们,这些时候我只常同文澜到中央公园去打地球;一天下午,我打完地球回学校,心神很爽快,打算到图书馆找一两本好小说看看。到了图书馆恰巧管理员已经走了,我只得把挂在壁上的日报,拿下一份来看,无意中在文艺栏里,看到一篇叫作《弃书》的作品,那是男女两方唱和的情书,这自然是富有引诱性的,我便从头读下去,呵!奇怪这笔调很像沁珠和伍念秋的,我再细读里面的事实,更是他们无疑。真怪,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沁珠去发表这种东西,我怀疑得很,连忙去打电话给沁珠喊她立刻到学校来。
半点钟后,沁珠来了。她的面色很润泽,光彩,我知道她这时心里绝无云翳,我把报上的情书递给她看,我暗地里留意她的面容,只见她淡红的双颊渐渐失去颜色,白色的牙齿紧咬着口唇,眼眶里充满了眼泪,她的目光由报上慢慢移到窗外的天上,久久她只是默着。
“谁把你们的信拿来发表!”我禁不住问沁珠。
“谁?……唉!除了伍念秋,还有谁!”
“这个人真太岂有此理,他自己既不能接受你的爱,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做,……显而易见他是在吃你们的醋,这小子我非质问他不可。”我说完等不得征求沁珠的同意,我便打电话去,找伍念秋,邀他到中央公园水榭谈话。沁珠似乎还有些踌躇,经我再三催促后,她才同我到公园去。
伍念秋已在水榭等我们,见面时他的态度很镇静,仿佛心里没有一些愧作,“这家伙真够辣的”我低声对自己说。他请我们坐下,殷勤地招待我们喝茶吃糖果,并且说道:
“想不到我们今天又在这里聚会!”
“密司特伍近来很努力写文章吧?……”我说。
“哪里的话……我差不多有一年不写稿子了。”
“那又何必客气呢,密司特伍……今天我才在报上读到大作呀!”
“哦,你说的是《弃书》吗?……”
“是呀,……但我不明白伍先生怎么高兴把这种东西来发表,”我说时真有些愤慨。沁珠默默不言地望着我们,我知道她心里正有不同的两念交战着,伍当然比我更看得明白些,所以他被我质问后,不但毫无慌张的样子,而且故意做出多情的、悲凉的面孔,叹息道:
“其实呢,我无时无刻不祝祷沁珠前途的幸福,我听见她和密司特曹将要订婚的消息,真是非常高兴的,不过……唉,只有天知道,我这颗曲折的心,我爱沁珠已经根深蒂固,虽然因为事实的阻碍,到如今我们还只是一个朋友,而沁珠的印象是深深的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所以她一天不结婚,她在我心里一天,她若结了婚呢,我的心便立刻空虚了!因此我得到他们的好消息时,我本应当欢喜,而我呵!唉,回念前情,感怀万端,只得把从前的书信拿来看了又看,最后使我决定在报上发表,做我们友情埋葬的纪念,这真是情不由己,并没有别的寒义……”
“这是怎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动物,他自己有妻有子,很可以撒开手,却偏偏惺惺作态,想要再攫取一个无瑕少女的心呵,多残忍呀!……”我这样想着,真恨不得怒骂他。然而沁珠伏在桌上呜咽地痛哭,可怜的沁珠,她真捣碎了我的心。伍呢,他在屋子里来往地打蘑旋。看情形我们的质问是完全失败了,我恐怕沁珠受了这个打击,对于曹的事又要发生变化,因连忙催她回去了。
唉,这是将要使人怎样慌乱的消息呵,可怜搬出医院不到十天的曹昨夜又得了重病,血管破裂喷吐满满一脸盆的血,唉,这是培养着人们一颗心的血,现在绞出这许多,……我想着真不禁全身打战,当我站在他的病床前时,我真好像被浸在冰水里。
沁珠脸色灰白,瞪注着那一盆鲜红的血,她抖战着,浑身流着冷汗,她似乎已受到良心的讥责,她不顾一切地跪在他病榻前说道:
“朋友!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这颗心时,现在我当着神明虔诚地贡献给你,我愿你永久用鲜血滋养它;灌溉它:朋友!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定能完成我的主义,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你也为了爱独身。”
他抬起疲软的头用力地说:“珠!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但是珠,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我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到你的怜悯和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我是最敬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敬爱的你。这就够了!……”
沁珠听了这话更哭得哽咽难言,我站在旁边,也只有陪这一对被命运宰割的人儿流泪。后来曹伸出那枯白瘦弱的手指着屉子道:“珠!真的我忘记告诉你了,那些信件,你把它们带回去吧,省得你再来检收。”
沁珠仍然只有哭。唉,这屋子里的空气太悲惨了。我真想离开那里,但又不忍心抛下这一对可怜人。
幸好,沁珠学校里来请她去开紧急会议。沁珠走后,我又极力地安慰了曹,但他的神色总有些不对,我没有办法,只有默默为他祷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