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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利自然奉命唯谨,说一声:“古老爷不必客气。”掉头就走。
这是阿彩特意遣开丈夫,有些心里的话要吐露,“古老爷,”她面色深沉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会遇见二十几年前的老客人;更没有想到,当年当了夹袍来吃饭的客人,就是名气这样子大的胡财神。古老爷,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因为这桩事情,想起来想不完。”
说着,将一双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显晶莹,似乎泪水要流出来。
古应春当然能体会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觉得既不能问,更不能劝慰,只要有这样一句话,她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惟有保持沉默,才能让她静静地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会,阿彩复又抬眼,平静地说道:“古老爷,请你告诉胡老爷,我决不能收他这笔钱,第一,他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我收了他的这笔钱,于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这笔钱,变成我亏欠他了,也没有啥好想的了。”
古应春觉得事态严重了,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三千两银子,可能会引起他们夫妇之间的裂痕。转念到此,颇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
细细想去,要割断她这一缕从云外飘来的情丝,还是得用“泉刀”这样的利器,于是他说:“朱太太,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气的话,如果说,胡老爷现在三千两银子部花不起,你未免太小看他了。朱太太,”古应春将声音压得低低地,同时两眼逼视着她,“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晓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只怕我说得太直。”
“不要紧,没有旁人在这里。”
这表示连阿利不能听的话都能说,古应春便不作任何顾忌了,“朱太太,”
他说:“三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日,而况是号称财神的胡老爷送你的,更何况人家是为了完当年的一笔人情债,送的人光明正大,受的人正大光明。
朱老板如果问一句:你为啥不收?请问你怎么同他说?“
阿彩根本没有想到阿利,如今古应春提出来一问,才发现自己确有难以交代之处。
见她语塞,古应春知道“攻心”已经生效,便穷追猛打地又钉一句:“莫非你说,我心里的那段情,万金不换,三千两算得了什么?”
“我当然有我的说法。”
这是遁词,古应春觉得不必再追,可以从正面来劝她了。
“不管你怎么说,朱老板嘴里不敢同你争,心里不会相信的。这样子,夫妇之间,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几年的夫妇,你肚皮里还有个老来子,有这三千两银子,将老同和老店新开,扩充门面,兴兴旺旺做人家,连你们死掉的老老板,在阴世里都会高兴。这种好日子不过,要自寻烦恼,害得一家人家可能会拆散,何苦?再说,胡老爷现在的环境,几千银子还不在乎,精神上经不起打击,他因为能先还笔人情债,心里很高兴,昨天晚上睡了个把月以来从没有睡过的好觉。倘或晓得你有这种想法,他心里一定不安,他现在经不起再加什么烦恼了。总而言之,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帮他的忙。不然,说得不客气一点,等于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而且有儿有女,闹出笑话来,不好听。”
这长篇大套一番话,将想得到的道理都说尽了,阿彩听得惊心动魄,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说了一句:“我收!请古老爷替我谢谢胡老爷。”
“对啊!”古应春大为欣慰,少不得乘机恭维她几句:“我就晓得你是有见识、讲道理、顾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谓‘地角方圆’,是难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帮夫运,着实有一番后福好享。”
说着,他将捏在手里的一把银票摊开来,三张“蔚丰厚”,一张“百川通”,这两家票号在山西帮中居领袖地位,联号遍布南北,商场中无人不知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爷,其实你给我阜康的票了好了。”
阿彩也知道阜康已经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几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说法,亦依旧是由于一种不愿接受赠款的心理。古应春明白这一点,却正好借此道出胡雪岩的心境。
“朱太太,这四张银票,是胡老爷身上摸出来的。不过一个多月以前,阜康的名气比蔚丰厚、百川通响亮得多,而现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倒想,换了你是他,还人啥心思回想当初当了夹袍子来吃白肉的情形?”
阿彩爽然若失,慢条斯理地一面理银票,一面说道:“胡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三千银子,不过在我来说,总是无功受禄。”
“不是,不是!我想你们在城隍庙听说书,总听过韩信的故事,一饭之恩,千金以报,没有哪个说漂母不应该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问起来……”
“喔,喔,”古应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断她的话说:“朱太太,有件事,请你同朱老板一定要当心,千万不好说:胡财神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那一来,人家会说闲话。这一点关系重大,切切不可说出去。千万,千万。”
见他如此郑重叮嘱,阿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古老爷,”阿彩说道:“我晓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饭了。不过,古老爷,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要给古太太去请安。”
“请安不敢当。内人病在床上,几时你来陪她谈谈,我们很欢迎。”
古应春留下了地址,告辞出门,回想经过,自觉做了一件很潇洒的事,胸怀为之一宽。
十不堪回首见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两人对望着,忍不住心酸落泪——一个月不见,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但自己并不在意,要看了对方,才知道忧能伤人,尤其是胡雪岩,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为他的事焦忧如此,真忍不往想放声一恸。
每一回见了面,七姑奶奶第一个要问的是胡老太太,只有这一次例外,因为她怕一问,必定触及胡雪岩伤心之处,所以不敢问。但螺蛳太太却是怎么样也不能不问的。
“罗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么不是!如今多亏她。”胡雪岩接下来谈了许多人情冷暖的境况。
七姑奶奶的眼圈红红的,不时有泪珠渗出来。
“息一息吧!”瑞香不时来打岔,希望阻断他们谈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吃药睡觉了。”
“喔,喔!”胡雪岩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儿息一息,心放宽来,有应春帮我,难关一定过得去。”
于是古应春陪着胡雪岩下楼,刚在书房中坐定,听差来报,有客相访,递上名片一看,是电报局译电房的一个领班沈兰生。
“大概是杭州有复电来了。”古应春将名片递给胡雪岩,“此人是好朋友,小爷叔要不要见一见?”
“不罗!”胡雪岩说,“我还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出书房到客厅去会沈兰生。
书房与客厅只是一墙之隔,房门未关,所以古、沈二人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两个电报,跟胡观察有关,我特为抄了一份送来。”是陌生的声音,当然是沈兰生。
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胡雪岩忍不住从门缝中张望,原来没有声音是因为古应春正在看电报。
“承情之至。”古应春看完电报对沈兰生说:“如果另外有什么消息,不分日夜,务必随时见告。老兄这样子帮忙,我转告胡观察,一定会有酬谢。”
“谈不到此。我不过是为胡观察不平,能效绵薄,聊尽我心而已。”
“是,是。胡观察这两天也许会到上海来,到时候我约老兄见兄面。”
“好,好!我告辞了。”
等古应春送客出门,回到书房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异常,显然的,那两个电报不是什么好消息。
“应春,”胡雪岩泰然地问。“电报呢?怎么说?”
“竞想不到的事。”古应春将两份电报递给了他。
这两份电报是《申报》驻北京的访员发来的两道上谕,第一道先引述顺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顺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毕道远的复奏,说奉旨彻查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在阜康福存款的经过,指出有一笔存银四十六万两,其中十万两为前江西藩司文辉所有,而据文辉声称,系托文煜经手代存;另外三十六万两,帐簿上只注“文宅”字样,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象这样的案子,照例“着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说得很坦白,他在这二十年中,曾获得多次税差,自福建内调后,又数蒙派充“崇文门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