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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端本听了命令转身向外走着,刚是走出房门,司长又道:“端本,你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魏端本应声回来,司长随在写字台上取过一件公事,交给他道:“你拿着去看看吧。”魏端本接过公事一看,见后面已有司长批着“拟如拟”三个行书字,分明已是看过了的文字,这应该上呈部次长,不会发回给科长,怎么交到自己手上来呢?但他立刻也明白了,那是免得空手走回公事房去引起同事的注意。于是向司长作了个会心的微笑,点个头拿着公事就走了。
走进公事房,故意将公事捧得高高的,眼光射在公事上,放了沉重而迂缓的步子走向公事桌去。好像这件司长交下的公事很重要的,全副精神都注射在上面。明知道全屋子同事的眼光都已笼罩在自己身上,只当是不知道,缓缓地走到座位上去,将公事放在面前,两只眼睛,全都射在公事的文字上。
约莫是呆呆坐了两小时,刘科长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向里面招了两招手。魏端本立刻起身迎上前去,刘科长大声道:“我们那件公事,须一同去见次长。你把那件公事带着吧。”魏端本心想:哪有什么公事要去同见次长?随便就把桌上司长交下的那公事带着。随了刘科长同走出屋子来。刘科长并不踌躇,带了魏先生径直地就向机关大门外走。
魏先生看看后面,并没有人,就抢着走向前两步,低声问道:“司长约我们吃午饭,我们去吗?”刘科长道:“我们当然去。老实一句话,我们的前途,还是依仗了他,眼看全盘胜利就要到来。将来回到了南京,政府要慰勉司长八年抗战的功勋,不给他个独立机关,也要给他一个次长做做。他若有了办法了,能把我们忘了吗?我们大家在轰炸之下,跟着吃苦,总算熬了出来了。一百步走了九十多步,难道最后几步,我们还能够牺牲吗?无论如何,现在他遇到了难关,我们应当去帮他一个大忙。”
魏端本道:“你说的帮忙,是指着这回作黄金储蓄失败了。让我们去顶这个官司来打吗?”刘科长沉默地走了一截路。魏端本缓缓地跟着后面走,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刘科长在前面走着,不时地回头向他看了来。魏端本虽看到他脸上有无限的企求的意思,但他只装作不知道,还是默然地跟了刘科长走。
司长的公馆,去机关不远,是一幢被炸毁补修着半部分的洋楼,他家住在半面朝街的楼上。那楼窗正是向外敞开着,伸出半截人身来。刘科长站定,老远地就向楼窗上深深地点了个头。并回头向魏端本道:“司长等着我们呢。”魏端本口里哼着,那个哦字却没有说出来。
事有出于意料的,司长是非常地客气,已走出大门,放出满面的笑容,迎上前来。刘魏二人走向前,他伸着手次第地握过,笑道:“你二位大概好久没有到过我这里来过吧?”魏端本道:“不,上个星期,我还到公馆里来过的。”
司长道:“哦是的。什么公馆?也不过聊高一筹的难民区。你看这个花圃……”说着,他站在那倒了半边砖墙,用木板支的门楼框下,用手向里面一指。那花圃里面的草地,长些长长短短的乱草,也有几盆花,胡乱摆在草地上,有一半草将盆子遮掩了。倒是破桌子凳子,和旧竹席,在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放着,占了大半边地方。司长站在楼廊下,又向两人笑道:“这屋子原来也应该是富贵人家的住宅,不过毁坏之后,楼上下又住了六七家,这也和大杂院差不多,现在当一个司长和战前当一个司长,那是大大的不同了。”说着就闪在一边,伸手向楼上指着,让客人上楼。
第十三回谦恭下士(5)
魏端本站在路口楼梯边,向主人点了两点头。司长也点着头道:“这倒无须客气,你们究竟是客,刘科长引路罢。”刘先生倒是能和司长合拍,先就在前面引路。司长家里,其实倒是还有些排场,对着楼梯,还有一个客厅,敞着门等客呢。里面也有一套仿沙发的藤制椅子,围了小茶桌。那上面除了摆着茶烟而外,还有两个玻璃碟子,摆着糖果和花生仁。司长很客气的向二人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说着,将纸烟盒子拿起来,首先向魏端本敬着一支烟,然后取过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向魏端本面前送着。
魏先生向司长回公事,向来是立正式的,就是到司长公馆里来接拾事情,也是司长架腿坐着吸纸烟,自己站着回话,自己虽然把眼光向司长看着,司长却是眼睛半朝了天,不对人望着。今天司长这样谦恭下士,那更是出人意料。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就挺立着低声答道:“司长有什么命令,我自然唯力以赴。司长提拔我的地方就多了。”司长听了这话,耸着肩膀笑了一笑。他那内心,自是说你完全入套了。
第十四回忍耐心情(1)
魏端本在司长背后,那是很不满意他的,尤其是这次作黄金储蓄,他竟要分三分之二的利益,心里头是十分不高兴。可是在司长当面,不知什么原故,锐气就挫下去了一半。这时是那样的客气,他把气挫下去之后,索性软化了,就把司长要说的话先说了。司长笑着向他点了个头道:“我们究竟是老同事,有什么问题,总可以商量。倒茶来。”说着话,突然回过头去向门外吩咐着。
他们家的漂亮女仆,穿着阴丹士林的大褂,长黑的头发,用双股儿头绳,圈着额顶,扎了个脑箍,在左边发角上,还挽了个小蝴蝶结儿呢。她手上将个搪瓷茶盘,托着三只玻璃杯子进来。这杯子里飘着大片儿的茶叶,这正是大重庆最名贵的茶叶安徽六安瓜片。她将三杯茶放在小茶桌上,分敬着宾客。司长让着两位属员坐下。算是二人守着分寸,让正面的椅子给司长坐了。他笑道:“这茶很好,还是过年的时候,朋友送我的,我没有舍得喝掉。来,喝这杯茶,我们就吃饭。”说着,他就端起茶杯子向客人举了一举。举着杯子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脸色那分儿好看,可以说自和司长共事以来,所没有的现象,也就随着谈笑,喝完了那杯茶。
喝完之后,就由司长引到隔壁屋子里去吃饭。这屋子是司长的书房,除了写字台,还有一张小方桌。这桌上已陈设下了四碗菜,三方摆了三副杯筷。只看那菜是红烧鸡,干烧鲫鱼,红炖牛肉,青菜烧狮子头,这既可解馋,又是下江口味,早就咽下了两批口水。
司长站在桌子边,且不坐下,向二客问道:“喝点什么酒?我家里有点儿茅台,来一杯,好吗?”刘科长笑着一点头:“我们还是免了酒吧。下午还要办公呢。”司长笑道:“我知道魏兄是能喝两盅的。不喝白的,就喝点黄的吧。我家里还有两瓶,每人三杯吧,有道是三杯通大道。哈哈!”他说着,就拿了三只小茶杯,分放在三方。那位干净伶俐的女仆,也就提了一瓶未开封的渝酒进来。
司长让客人坐下,横头相陪。一面斟酒,一面笑道:“黄酒本来是绍兴特产,但重庆有几家酒?”仿造得很好,和绍兴并无逊色,这就叫做渝酒了。在四川军人当政的时候,什么都上税,而且是找了法子加税,有一位四川经济学大家,现在是次长了。他脑筋一转,用玻璃瓶子装着卖。征税机关,就把来当洋酒征税,税款几乎超出了酒款的双倍。这位次长大怒,自写呈文,向各财政机关控诉。他的名句是‘不问瓶之玻不玻,但问酒之洋不洋’。各机关首脑人物看了,哈哈大笑,结果以国产上税了事。直到于今,这位次长,还不忘记他的得意之笔。这也可见幽默文章,很能发生效力。来,不问酒的黄不黄,但问量之大不大。”说着,举起杯子来。
魏端本真没有看到过上司这样地和蔼近人,而且谈笑风生。这也就暂时忘了自己的身份,随着主人谈笑。不知不觉之间,就喝过了三四杯酒。还是刘科长带了三分谨慎性,笑道:“我们不必喝了,司长下午还有事,我们不要太耽误时间了。”魏端本虽然是吃喝得很适意,可是科长这样说了,也就不敢贪杯。随着两位上司吃过了午饭,又同到客厅里去。
这时,那漂亮的女仆,又将一把锑壶,提了进来。老远地就看到壶嘴子里冒着热气,由那气里面,嗅到茶的香气,就知道这又熬了另一种茶来款客了。司长看到,亲自动手在旁边小桌上取过三套茶杯来,放在小桌上。因笑道:“来,这是云南普洱茶,大家来一杯助助消化。”女仆向杯子里冲着,果然,有更浓厚的香气冲人鼻端。司长更是客气,捧起碟子,先送一杯给魏先生,其次再给刘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