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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树-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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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就迈不开步了,慢慢地对着只晓得瞪着眼望她抽抽嗒嗒地喊婆婆的永生,想讲什么话也讲勿灵清了。
第三天头上,凑巧秋云拖着一双儿女回来看她了。哑巴秋云也只晓得哭,到第四天才晓得把婆婆藏在壁橱里角不知有多少年头的一身衣服拿出来给她换上。那衣服还八成新,大斜襟、大宽边镶袖,大襟头和边角角上还有两朵小花,民国初时的古董,是婆婆早先帮过佣的主人家送她的。
秋云刚刚帮婆婆换上这身衣服,婆婆的脸就缓过了神色,眼神也亮了起来。于是,秋云给她倒的水她也咽了几口,还能用手指着让秋云和三个孩子都到她跟前来。
秋云和三个孩子就都到了她的跟前。
婆婆又指着要秋云再去翻她的壁橱,秋云就再去翻,翻来翻去的终于翻出了一双鞋,鞋也是与那身衣裳一样,面子有点像过去财主人家穿的溜光水滑的绸缎,当然,秋云根本是不认得那叫个什么绸还是什么缎的。
婆婆继续指挥哑巴秋云,拿来剪刀,一下子将这双鞋挑开了,鞋垫里咕咕嚕嚕竟滚出六块银洋!
秋云哪里见过银洋?但这回,她就是不用婆婆开口讲话,光看她的手势也明白了:这六块银洋是她一辈子的积蓄,她是要留给三个孩子,但是,绝对要按她的意思分配……
这时候,话都讲勿灵清了的婆婆,再次对着秋云连连比划,声音微弱地断断续续地讲,幸亏,这时木匠也找上门来了。这一下,婆婆的意思就被领会得非常清楚了:这六块银洋若是按三个孩子分,那就一人两块,但是婆婆是一心要让永生和只大两岁的姐姐长大成夫妻的,所以还是给永生四块,给今生两块;毕竟,这六块银洋都是永生的外婆——她帮佣的那个人样美、命相薄、心肠好的千金小姐、那个被日本鬼子弄得家破人亡的太太早年给她的例外的赏钱……
婆婆说着这些时,人好像也更精神起来,木匠就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马上就要不行了。然而,婆婆却并没有马上不行,说着说着又要秋云将她那件大襟衫的下摆再挑开,秋云那里肯动剪刀?婆婆却一下灰了脸,哆哆嗦嗦地竟然想自己动手去抓剪刀,木匠皱眉嘟囔一声秋云你太笨了,她要拆开就拆开,拆开等会不是还可以给缝起来嘛!说话功夫,那大襟已经被挑开了,婆婆又哆哆嗦嗦地摸来摸去,等她终于在秋云和木匠的一起帮助下摸出了她要找的东西时,却是一张叠成四折的皱巴得不成样的巴掌大小的纸片!
会引木线记尺寸的木匠,是稍微认得几个字的,可是摊开了纸头,那纸上的几个字灰灰暗暗的虽然很大,却不是正经的墨色,他怎么看也认不清楚,看看纸,又望望婆婆,只见她嘴唇一直在喃喃,指着永生在喃喃。
木匠明白了,抱着永生到她枕头边,只听她最后断断续续而又清清楚楚说了句:
是—你—外—公—写—的—血—书—日—后—来—寻—这—字—的—就—是—你—的—亲—娘……
说完了这句话,婆婆才头一歪,走了。
老木匠将那壁橱改成了棺材,找了邻居帮忙,将婆婆埋了。
尽管死去的婆婆已经瘦成了一根棍,抬她埋她的邻居却都还是气喘吁吁说抬不动。一方面是这里的规矩,越说抬不动这死的人,就越是彰扬死者做人厚道为人厚重,上了西天能成佛,来世准保投胎到有钱人家,体体面面做个更有钱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抬的人的实情——尽管来相帮的三个人,一个是村长两个都是毛头后生,可眼下,连毛头后生也都饿瘪了肚子,走路都没有劲道,何况是抬一具棺材?
埋的坟土还是湿湿的,老木匠就带着一家五口走了。至于他们到那里去、带走了什么、当时带了去的孩子是两个还是三个,村里人却都不太清楚了……
“人人都饿得肚皮贴脊梁骨的时候,谁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闲事啊!”
当时,连村长也和年轻人一样,只想着早早离开村里到外头寻生活哩!村长说的是大实话。对于婆婆的死、对于木匠一家的离开,全村也只有他稍微存了点印象。
他毕竟帮着抬过棺材嘛!
多年以后,一个女人突然来到了这个叫北麂袅袅山的小岛,来到了这个地图上连个小点点也没有的海角。这个自称是在皖北农村教书的女人,好像没有别的事,来了就打听一个姓陈的老太太。
村长想了想,知道她问的,可能就是婆婆。
“陈家婆婆是好人,是个爱替别人管闲事的好人,但好人又怎样?寿限到了还是要死啊!你问那个邻居,哑巴?她也嫁了,嫁给一个木匠了,那木匠叫什么名字?他是那里人?啊啊,这我可不晓得,一眼眼都不晓得……”
村长当然一点也说不上来。因为,木匠和他带走的老婆,本来都是外地来的,糟糕的还在于那个拖了两只油瓶跟木匠去的女人,是哑巴。她是犯尅夫命的,嫁来不到两年便守了寡。
“当年要不是婆婆帮了她,说不定她孤儿寡妇,死得比婆婆还早哩,你叫我讲讲一个连话都讲勿灵清的哑巴这这那那的事,岂不是顶着磨盘打转转,白白找罪受吗?”
村长不知道的事,当然还有——比方,婆婆临死前说的话和死后穿的衣裳;村长没有说出来的话当然也有——他见这个一看样子就是落魄的女知识分子,说不上来是可怜还是憎厌:明明是来问人问事,却吞吞吐吐地不肯讲明自己和陈家婆婆的关系;也不肯讲出自己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指给了陈家婆婆的坟头你烧了纸就是了,还围着她这间眼看就要四零五散的石屋看个什么?陈家婆婆若不是好歹还有这座小屋还能给村里派派用场、给一些讨小海的人放放鱼网屋背晒晒番薯干,要不了十年八年,谁还知道这里曾经有个叫陈家婆婆的老太太?
这个看着长相挺机灵的女人,还真有点傻哩!明明是来问走掉的哑巴秋云和她跟去的老公,却问她带走的孩子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他们姓什么?
姓什么我哪里知道?村长被问得几乎有点恼羞成怒了。“嘿,她都是嫁了两嫁的人了,孩子跟着姓什么她这个哑巴会告诉我?我们这山头人家没有户口也不登记,凡是老家口的,不用问都知道,是外来的谁还管他们姓马还是姓牛?嘿,说到底了我这个村长是最大的官吧,解放初全乡扫盲都没我们袅袅山的份,你说他们姓赵姓钱姓孙还是姓李,关我什么事?它们认得我我还不认得这赵钱孙李的头一笔是朝上写还是朝下写哩!
大概,村长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冲了一点,最后,又对这个瞪着两只黑幽幽大眼的女人说:“反正我知道那个死鬼……哦,我是说哑巴嫁的第一个老公,那个打渔老客,他是姓余的……什么?干勾于还是人示余?这有什么关系?这我那里晓得?刚才不是同你说过了?我认得它们它们还不认得我哩……”
村长不知木匠一家的下落,也不知他们的名姓。
但是,到了永生七岁以后,他就记事了,晓得了。
因为,不管怎样,永生在“岸上”的乡下上了小学,后来还读到了三年级。心地忠厚的老木匠,尽管被过度的劳累压弯了腰,但是,他是决心要让他的这两个养子都要读完高小读初中读了初中或许也读一读高中师范什么的。
但是,永生终于没读完初中。因为,文化革命越来越闹得厉害,乡下虽然慢了一步,却是绍兴老酒后劲大,一乱就乱得没了辙。连平日斯斯文文的学校也不像个样子了,教书读书的都是三日打渔四日晒网,一群群人闹哄哄地在城里乡下跑来跑去也不知忙些什么,只有这这那那的口号喊得地动山摇,种种情景,真比1949年解放分田分地斗地主时还热闹还吓人。
虽然闹得起劲忙得邪乎的,总是那帮平日就不肯安稳不喜欢老老实实做生活的人,可这样的人只要出上一两个,你这个村子、你这个地方就别想安生了。
只有那些闷头只做自己的老生活不去跟着乱跑的人,虽然也没有当这当那地红势,更没有发财,但日子总算还过得安稳。后来的事实无数次地证明,当然是安稳做生活过日脚的人英明正确。那些风一阵火一阵红势一时的,等“红势”过后,全都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一败涂地越来越不像个样子。
老木匠是个本份人,他决不会教自己也教永生和今生,卷到打打杀杀的闹热中去。文化革命惟一教他动过发财之念,而且也果然发了一点点小财——
老木匠看到许多人家的那些雕花大床、烤漆家具、那些精致非常镶了螺钿骨钿的柜子桌子,都被弄出来了,只要这家人家是什么“五类分子”的,只要那些东西被认为是有“四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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