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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寄客正襟危坐,许久方说:“天醉性情中人,何必作假!”
这一次,他们和童年出游一样,去的又是南山。雷峰塔,夕照山,捧出了一番黄昏中的西湖。雷峰塔可真是又老又皱,身形斜歪,一脸惟淬,却依旧凌空突兀。塔顶生老树,残缺中它那特殊的风姿又挺住了四百年。暮色苍茫,枯藤老树昏鸦,颓塔败墙,然斜阳夕照,依旧十分风光。
两个弟兄在塔下盘桓,却见数名白发老姐正在挖那塔基角。赵寄客笑曰:“雷峰塔也是倒霉,说是镇了白娘子,大家就都咒它,又挖了它的砖去逢凶化吉,岂不又成宝贝,雷峰塔也是左右为难了。”
“何时你也有了这种雅兴来指点湖山?”
杭天醉冲了他一句。
“你也不用牢骚满腹,我这次北上,你若有心,与我同去算了。”
黄昏里杭天醉的目光亮了一下,又淡了。半晌,才说:“我是没劲了,两个儿子中你挑一个去吧。你挑谁生的我都没想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若说不出这句话,不妨我替你说了,你实在想带了她去,我也不拦。我已经想透想空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他的脸上立刻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大耳光!倒把他打愣了,打笑了,说:“这倒像是因果报应!她打了你的!你便打了我的!哪一日我再打了她的,我们就算是一个轮回了。”
赵寄客一只拳头握得紧紧的,咬牙切齿说:“你当我赵寄客不是血肉之躯,没有胆量!赵寄客什么事情不敢做得?难为是你的……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就跑到塔下湖边,扎进西湖,用他那一只独臂在水里扑打起来。
他水淋淋地从湖里上岸时,暮色四起,只见天醉正坐在柳下等他。手里还捧着那只曼生壶,见了寄客,举了举壶,说:“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滚!”
他吼道。
杭天醉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嘉平跟了你去,把嘉和给我留下吧。忘忧茶庄,日后靠的还是他,我是决计不管了。“赵寄客理都不理他,管自己穿衣服,要走。被杭天醉拦住了,说:“就让嘉平去了吧。”
嘉平跟着赵寄客北上那一日,全体去了火车站送。嘉平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北京二字。嘉和微笑着,心里凄凉委屈,满腹愁肠。赵寄客拍着嘉和肩膀说:“你这孩子温文尔雅,心地善良,委曲求全,为人重信义,守诺言,是块当先生的好料子。只是忘忧茶庄将来怕是要你多担一点。嘉平跟着我这样一个江河湖海的人,将来又不知浪迹何处呢!”
嘉和迷茫地看着赵寄客,看着他说话时瘫痪洒洒的神情。连那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都晃荡着,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扬长而去的架势。他不由得再看看绿爱妈妈,她依旧那么冷漠高傲,她说话时热烈如火,不说话时却又那么冰冷似铁。她身上不见一丝的离别的隐情,嘉和无法想象赤木山之夜了,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春梦。
突然,拿着《申报》的嘉平叫了起来:“获奖了!中国获奖了!获金奖了!“大家乱纷纷地都凑到报纸上看,从旧金山传来的消息告知,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中国有七个茶品获得了金银奖,其中惠明茶果然获得金奖!
这巨大的喜悦,把暗淡微妙的生活,一下子冲出了彩虹。别离之际的汽笛奏鸣着,听上去,也不再那么凄婉。这个世界不再是那么一成不变,随时都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新事件涌来——然而,除了静候等待,留下来的人们,还能干什么呢……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五章
1919年5月4日,在北京,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凉爽刮风的日子,比中国北方大多数春天,稍少了些云彩。
下午一点三十分,三千多学子聚集在了天安门广场。他们大多数人穿着前一辈文人学士的服装:带衬垫的短上衣与丝绸长袍,有的人还戴上了西方圆顶硬礼帽。十三个学院和大学的代表们闹热了京都,最后到达的是来自北大的学生领袖们。他们因为被警察和教育部所劝阻,竟耽误了赶来的时间。
广场上召开了群众大会,消息是昨日夜里在北大就公布过的,赵寄客和他的浙江同乡邵飘萍一起参加了集会。来自欧洲的消息警告中国人,山东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来德国的海军基地青岛,有被移交给日本的可能。法、英、日的秘密协定,使蒙在鼓里的中国青年震惊与耻辱之心爆发。
下午两点整,游行的学生向着外国使馆区出发,十七岁的江南少年杭嘉平激动万分地尾随其后,情急中掉了一只鞋子,他也顾不得拾了,赤着一双脚,喊得喉咙充血,眼睛出泪。他和他的朋友们举着的标语牌上,写着“还我青岛“的口号。他们散发题为《北京全体学生宣言》的传单时热泪盈眶,使得他们面对市民呼吁时埂咽而不能言语。
仅仅过了八天,同样只有十七岁的杭嘉和,便也同样举着标语出现在杭州湖滨的公共运动场了。他标语上的内容,却叫“抵制日货“,和北京嘉平举的,倒正好是一对。
已经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的杭嘉和,在杭城十四所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中,成了不大不小的学生领袖、新派活跃分子。而一向就有济世之怀的领袖欲旺盛的杭嘉平,则心甘情愿在遥远北方的青年海洋中充当一滴小水珠。
嘉和进入“一师“的前一年,任教美术与音乐的李叔同先生已经削发入山。在一师的大操场上,嘉和与他的同学们一起高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看着那个个子高高的说话慢吞吞的校长经亨颐走来走去,心里充满着完全与茶庄茶楼风马牛不相及的神秘的新鲜的气息。他开始写白话诗,画人体素描,接受各种主义的宣讲,还在学校进行勤工俭学。他的一位慈溪同学,把本家郑世表所著的《乙已考察印锡茶土日记》借给了他看,倒引起了这位热爱自然科学的五四青年的兴趣。
他对郑世横这个人从前毫无了解。只知道1905年,当时的清政府南洋大臣、两江总督周薄派了他以及翻译、书记、茶司、茶工等人去了印度、锡兰,考察茶业,故有了《乙已考察印锡茶土日记》一小册,册中有这样一段话,使杭嘉和大为欣赏,曰:“……中国红茶如不改良,将来决无出口之日,其故由印锡之茶味厚价廉,西人业经习惯……·且印锡茶半由机制便捷,半由天时地利。近观我国制造墨守旧法,厂号则奇零不整,商情则涣散如故,运路则崎岖艰滞,合种种之原因,致有一消一长之效果。“嘉和边读边唱然长叹,中西之一消一长,何止茶界,实在是国力的一消一长啊。
父亲杭天醉在家中把从前的书房辟为禅室,有事没事,在里面饮茶打坐,又为这禅室取一名,曰“花木深房“。嘉和没有多少心思去思考他的父辈——从前父亲是这样爱热闹,唯恐天下不乱。他那时倒仿佛不如现在这样离茶更近更亲切呢。
看到了放在红木桌上的郑世磺的书,杭天醉顺手一指,便说:“这个人,我晓得的。光复前四年,在南京霹雳洞建江南植茶公所。“然而郑世横在霹雳涧设立的江南植茶公所,辛亥之后便停了业。直到1914年,北洋政府的农商部商业司,将湖北羊楼洞示范场改办成了试验场。与此同时,云南有个叫朱文精的人,成为赴日本学习茶技的第一位华人;1915年,北洋政府又在安徽祁门南乡平里村建立了农商部的安徽示范种植场;1919年,浙江农业学校又派了上虞人吴觉农等去日本学茶。
杭州人氏杭天醉本人对这一中国近代茶业科技时代的到来,并非毫无知觉。他曾经给在北京执教的赵寄客写过一信,希望他在可能的情况下把嘉平送到国外去留学。赵寄客却急信一封前来寻访嘉平的下落。原来嘉平自从结识了一群无政府主义者之后,便三日两头不回赵氏公寓。五四运动爆发以后,他就干脆失踪了。沈绿爱一听,急得连喊带叫,沈绿爱随着年岁的递长,性格变得越来越焦灼,和杭天醉性格越来越沉默,刚刚走了一条相背的道路。沈绿爱越叫,杭天醉就越不屑于和她对嘴。直到她叫累了,才说:“你叫什么?问一问嘉和,不是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嘉和已经接到嘉平的信,他正从北京动身回杭,决计做一把“运动“的火炬呢。
嘉和穿着长衫,卷着袖子,吃饭时风卷残云,说话又多又快,一副天下已经交给他们负责的神情。因为从未有过的激动把他搞得手足无措,看上去他甚至有些戏剧化了。他走进走出,手里老是提把斧头,目光从极似父亲的似醉非醉,变得炯炯有神。猛一眼看,甚至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