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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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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听出了她的意思,拉住她的小手,说:“不要怕!不要怕!“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一队兵士已经进来了,杭天醉带头,顾不上脚下的席子。他一脚踢翻了水壶,沈绿爱又一脚踢开了免毫盏。边走边问:“他们是谁?”
“东洋人。”
“怎么到这里来了?”
“品茶。”
“什么时候了,你还——”
“——别说了,快让他们进去拿。”
那些士兵们,拖着枪枝,从卧室里出来,把院子踩得一团狼藉。不过一刻钟,枪都被背走了,沈绿爱匆匆忙忙跟着要走,杭天醉说:“我怎么办?”
“大哥让你在家等着,马上有车来接,明天还得让你起草公告呢!”
“你呢?”
“我得回去,万一伤兵下来,要我照应。”
沈绿爱匆匆看着两个男孩子,还有那个把头埋在父亲腰里的女孩,说,“别害怕,到明天就好了。这位先生就留住我家,千万别出去了。“又对嘉和说:“嘉和,你是老大,你要看顾好弟弟妹妹。”
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跟着队伍又走了。
羽田愣了半天,才说:“你是革命党?”
杭天醉点点头。
“她……你内人也是?”
“革命党的老婆。”
杭天醉摊摊手,半是自豪,半是无奈。
小茶已经为孩子们铺好床褥。刚才,她一直不敢出来,现在才赶着孩子睡觉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泥炉残红,草席站污,瓦壶半损,羽田捡起免毫盏,递给杭天醉。
他们谁都没有心思再说话了,但又无法入眠。他们都不敢相信,刚才的清饮,说禅,事茶,全都是真实的。
轰的一声巨响,抚署门口,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扔出一个大炸弹。霎时,火光冲天,杭州人惊醒了。
杭天醉捧着兔毫盏,对着半空中的火光,哺哺自语:“革命开始了!”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九章
在这个千年不遇的黑夜就要过去的时候,杭天醉被人用马车急速地送往起义总指挥部。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响的声音,比白天放大了许多倍,与时骤时稀的枪炮声相互呼应着。在那些扑面而来的深途的小巷中,杭天醉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一面面高耸的石灰山墙,它们板着面孔,灰白色的粉脸僵死着,黑色的墙顶盖瓦如残眉,像梦中那些披麻戴孝没有知觉的魂灵,沉默地破败地阴森森地等待着他,冲过去一面,又迎上来一面。倏的,半空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火光冲天,使人心惊。狭小细长的巷子,挟持着马车上的主人。在这样变幻莫测的难以预料接下去后果如何的夜晚,他们要把他送往哪里?
到了目的地杭天醉才知道,起义将领童保暄已自封为“临时都督“,让沈绿村请个人为他起草安民告示。杭天醉悄悄对沈绿村耳语:“什么,他能当都督?”
沈绿村也跟他咬耳根子:“急什么,让他过半天瘤。”
还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杭天醉不喜欢这种说话和动作的神情,好像他和这种神情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默契似的。他也不喜欢这种神情里包含着的不可告人的计谋,但他无可奈何。只得铺开纸,研着墨,正慢慢琢磨着,眼前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出现了,他抬起头,是夫人绿爱。浑身上下,血污淋淋的。杭天醉跳了起来,要喊,绿爱一把把他接了下去,说:“没事,给伤员包伤口沾的血。”
说着从一只小锡罐里直往曼生壶里倒茶。茶滚圆,墨绿,饱满,棱棱有金石之气。天醉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珠茶的,太杀回了,快给我换了龙井。”
“正要杀杀你的口呢。”
绿爱不由分说地往里冲滚烫开水,“龙井能熬得过夜去?这一屋子的人,全靠平水珠茶吊着精神呢,喝!”
杭天醉看看老婆,觉得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他苦着脸,抿了口茶,又配又浓,香俗得很,精神却为之一振。正要低下头再琢磨,眼前亮闪闪的,他又吓了一跳,绿爱拿着把雪亮大剪刀,在他眼前晃。
“是剪辫子吗?我自己来。”
他扔了毛笔,说。
“你写你的,我来。”
话音未落,杭天醉觉得脸颊一热,痒痒的,断了辫子的头发一起扑到脸上来了。又见眼前一条黑鞭闪过,扔进屋角一个大箩筐里。
杭天醉的脑袋,一下子轻了。突然就来了汹涌文思,铺纸写道: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都督顷起义师,共驱彰虏,原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惟兵戎之事,势难万全,如有毁及民房,俱当派员调查,酌予赔偿,以示体恤。查杭城内有积痞借端抢米,扰乱治安,实属目无法纪。现大事已定,本都督已传谕各米商即日平价出售。自示之后,如再有滋扰,定当执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义,如能互相劝诫,日进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为此出示晓谕,其各镇遵。特示。
写到此,他抬起头来。他想望一望窗外。
黎明已经到来了。天色蒙蒙亮,这肯定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了,杭天醉这样想着,顺手就推开了窗子。
灰暗的天渗着光明,裹挟着十一月深秋空气中氯氟着的成熟的气息,还有那种新鲜的从无有过的硝烟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寒冷而透着小刺激。杭天醉一个激灵,紧握毛笔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不能理解这样突如其来的颤抖。
他从小就熟悉着的这座城市,正在一种青灰色的调子中渐渐地显影出来。一开始和以往一样,泛黄的,旧了的,但它很快就清晰起来了。在杭天醉的视野里,只是小半个院落和一大块天空。两丛黄灿灿的菊花沉重地支着脑袋。昨夜它流了太多悲欢交集的眼泪,此刻依旧珠泪涟涟。天空中响起了鸽哨,一群灰鸽子盘旋上去了,依附在稀薄而又柔和的天空的羽翅下。
杭天醉定了定神,凝笔署明时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十五日。
同一个这样的黎明时分,老实巴交的翁家山人撮着在家里过了一夜后,准备回城了。前日老婆捎了口信来,说茶花已经开得闹猛,回来看看,也该给茶蓬施肥了。杭夫人自己吃茶叶饭,知道艰辛甘苦,立刻便同意了撮着回去。撮着是个下死力气干活的人,白天劳作一日,夜里便半张着嘴,打一夜的鼾。快天亮时老婆推醒他,说:“昨夜你有没有听到响声?”
撮着说:“我困得像死猪,哪里听得到响声?”
“昨夜乒乒乓乓有声音,打仗一样的。”
“不要乱讲,要么你做梦打仗吧。”
撮着起床,肚子里塞了两口冷饭,挑起担子就往城里走,担子里盛着撮着老婆头年打的年糕,杭天醉喜欢吃的。担子挑着,一根辫子甩在后面不方便,老婆便给它往脖子上绕了两圈,边绕边说:“不是说皇上已经发了话,官民自由剪发吗?”
“你倒是听得进这种歪道理。”
撮着在老婆面前,显得很有权威,“这种年头,假冒圣旨的还少吗?少爷都留着头呢,你比少爷还聪明?“撮着是一直走到了清波门下,才发现昨日夜里,城里已打过仗了。好几个当兵的,袖上扎着白布条,其中一个手里拿把大剪刀,从城里出来的农民,出来一个,就被揪着头皮剪去一根辫子,城门边那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小半筐剪下的辫子,看着接人。
还有几个识字的,正围着贴在城墙外的“安民告示“看呢。
撮着不识字,涎着脸问人:“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光复了,你晓不晓得?”
“什么是光复?”
“阿木林。'光复'都不晓得?昨日夜里城里打了一夜,你没听见?”
“我围着了。”
撮着老老实实说,“昨日茶山上忙了一日,夜里困不醒。”
“到底是农民,世事不问,“那人讥笑一声,说,“皇帝被赶下龙庭了。这下你总清楚了吧!”
“你是说宣统皇帝啊?晓得的晓得的,皇帝小是小了一点,那新皇帝还好吧?““什么新皇帝?没有新皇帝了!”
撮着放下了担子,觉得相当茫然。没有新皇帝是什么意思呢?可惜少爷又不在身边,没人肯指点他。正纳闷着,肩脚上两只大手接了上来,撮着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个当兵的。
“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问你还想不想进城?““想。”
“剪辫子!”
一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
撮着拚命挣扎。
“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
一群小孩子模仿着他那笨拙的样子,边叫边笑。那两个当兵的也忍着笑使劲按他的头皮。这使得撮着在恐惧中更感到屈辱,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嘴里却叫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当兵的却不耐烦了。一把把摄着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来了,吓得撮着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话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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