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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茶楼里只有三个人了。他们是杭嘉和、小掘一郎、茶楼的主人老吴升。
老吴升看着这两个人对峙在这一盘棋旁,他们的身下是一摊摊的血水和茶水,老吴升的眼睛也在出血了。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小掘一郎非得要和嘉和下棋,但他晓得杭嘉和为什么说他不会下棋——他很懂他们杭家人说话的风格,杭嘉和是在对这个日本鬼子说——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我绝不和你下棋!
他看见他们两人在一支烛光下的对峙,他听见那个日本佬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现在你就不怕断了你的手指头?”
然后,他看见杭嘉和轻轻用他的长衫的袖口一抹,三百六十粒黑白棋子就哗啦啦地落下了地。有一粒白子,划了一个很长很美的弧线,一直滚到了他脚下的血泊中。
然后,他就看到他们两人对峙得更近了,他听见那日本佬举起放在桌上的军刀,几乎是意味深长地说:“你输了……”
然后,他就看见嘉和接过那把军刀,一声轻吼,刀起刀落,血光飞溅,他竟生生地劈下了自己左手的一只小手指。吴升看到一股血喷了出来,一直射到了刚才扒几张流淌的那摊血上。
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在深秋的西子湖畔发起抖来,血在他们之间喷涌着。小掘一郎面无人色地站着,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内心被震撼的程度,在场的人只看到他摇摇晃晃地映在茶楼墙壁上的身影,这个身影在颤抖中低矮了下去,融化在黑暗中,终于消失了……
另一个因为痛楚而挺直高拔的身躯,咬紧牙关,默默无言,也在颤抖中倒了下去,就倒在脚下的那摊血水和茶水之间了……
那个见到了这一切的老头儿,半张着嘴,扑过去背起了倒下的人,也扑倒了那支燃烧的烛台……
那天夜里,杭州城沿西湖一圈住着的居民们,有许多人都看到了涌金门外的那场大火,他们眼睁睁地瞧着这百年茶楼在黑夜里化为灰烬——火焰冲天,又倒映在西湖水中,悲惨而又壮美极了。
尾 声公元第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下旬,浙江天目山中那佛门破寺,依旧一片安宁。狂欢的日子刚过去,十二岁的越儿已经平静下来了,正和烧窑师傅耐心地等待着一炉即将开启的天目盏窑。
这些天目盏与平日的碗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只是在每一只碗的足圈底部烧上了“抗战胜利“四个小字。这四个字还是越儿请阿哥忘忧写的。越儿虽然在忘忧的教导下也能识得一些字,但他几乎不能写。哥哥忘忧告诉他,日本人到底投降了,他们可以回杭州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越儿立刻兴奋起来,他年少单纯,和忘忧那“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啊。
忘忧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会有人来接我们的,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是那个吹口琴的杭忆哥哥吗?”
忘忧不想让李越看到他内心的担忧。他惴惴不安,夜里恶梦不断,他害怕自己心里的那份对死亡的预感。仿佛为了赶走这种钻进了心里的不祥,他就爬到大白茶树身上去摘夏茶了。夏天的大白茶树,长得和一般的茶树一模一样了,郁郁葱葱的一片。他天天靠在大枝权上,一手握着口琴,朝另外一只手心敲打着。他的在天光下睁不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直望着向山外去的小道,目光很久不转动一下。
有时候,越儿从窑口回来,站在大茶树下,就拍着树干问:“大茶树,大茶树,吹口琴的哥哥会来接我们吗?”
当他第十次这样问讯的时候,远处山道上,终于有几个人向他们走来了。最前面的是个年轻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小男孩。忘忧的心狂跳了起来,绝望和希望,把他的喉头塞得喘不过气,苍白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然后,他把口琴贴到了唇边,耳边,颤巍巍地就响起他从小就熟悉的曲子:苏武人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
苦熬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然后,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来到了大茶树下,对着树喊:“是忘忧吗?”
忘忧从树上就溜了下来,面对那女人站着。他听到大茶树飒飒地抖动着,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女人却把背上的小男孩放下,推上前去,说:“这是你的忘忧表叔。”
忘忧蹲了下来,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犹疑了片刻,轻轻地说:“得茶。”
“得茶?”
“就是得茶而解的茶嘛。”
小男孩老三老四地解释,却眼馋地盯着忘忧手里那把奇怪的会发出声音的东西,对背他的女人说:“茶女阿姨,我要……”
忘忧就把口琴放到了他的小手里。小男孩急不可待地胡乱吹了起来,一边吹一边奇怪地看着周围的大人们,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突然都流出了眼泪。
从天目山中白茶树下开始出发,向着千山万水之外中国的大西南而去,一直走到云贵高原,一直走入热带丛林,走入古代茶圣陆羽所说的古巴蜀的阳崖阴林中去——你发现茶的身躯,正在随着故乡的接近而越长越威风,它们向着高高的蓝天伸展大枝,像巨无霸,像童话中那些摇身一变的神怪。
他们是生长得多么遥远的大茶树啊,远得就好像长在地平线之外了。
那一天,就在那株西双版纳的大茶树下,同样是三岁的小男孩小布朗,正在树下玩耍。有一片大茶叶子飘下来了,像蝴蝶在飞。他在树下跳跳蹦蹦地抓它,一抓,抓到了一个大怪物。
这是一个多么高大的破破烂烂的大怪物啊。浑身上下漆黑,只有眼球是白的。那个怪物还会说话呢,他说:“孩子,你妈呢?”
小布朗听不懂他的话,他吓哭了,叫着:“邦原伯伯,邦成伯伯——”
然后,一个穿着布朗族服饰的年轻女人,从树下的茅棚中出来了。她盯着那个怪物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小布朗,爸爸回来了,小布朗,爸爸回来了,叫爸爸吧,爸爸回来了…·”日本在华作战军人小掘一郎却是在更晚一些的时候,陪着他的上司、日军第133师团长野地嘉平从战场上回到杭州的。8月15日,日本天皇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2日,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在停泊于东京湾的美国旗舰米苏里号上举行。今天,9月6日,小掘一郎要参加眈一却是中国战区十五个受降区中的第六受降区的受降仪式了。
宋殿,出杭州城不过几十公里,离它的辖区富阳县城不远,曾是日军144师团在杭州地区的特工据点之一,可谓碉堡林立,战壕纵横,特务如蚁,军犬成群,还有专门丢中国人尸体的千人坑。没想到,这一日却成了日军伏首举手投降的日子。士兵们对天皇宣布的无条件投降的诏令反应激烈,剖腹自杀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那些渴望早日回家的士兵们,虽然已经放下了武器,但两手空空的他们依然站得笔挺,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支平日里训练刺杀时用的木头枪,以表达他们败军之兵的最后的气概。
这些情状,在同僚眼里,或许还有几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小掘看来,却只是一场无聊荒诞之举。甚至那场使日本人丢尽脸面的受降过程,也不曾使小掘内心泛起什么感情的浪花。
作为日军败将一员,他一直跟在受降人员后面,同车到达宋殿的地主未作梅家门前的空地上。他看见了那个临时搭起的受降台,上面所设的圆桌,为中方的受降席,台下所设的菜桌则为日方的投降席。他还看见台上悬挂着的中、美、英、法等盟国战旗,他也看见了半降着的日本国旗。他看见那些从降旗下走过的一张张阴沉的脸——野地嘉平、施泽一治、达国雄、大谷之一、道佛正红、大下久良、江藤茂榆……这些面孔,包括他自己的面孔,一个个,曾经是何等的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哪!而今,却真正是羽扇给巾一挥间,强虏灰飞烟灭了。
从宋殿回来,他就去了梅家坞,他知道,那个姑娘不但没有死,反而活得越来越健康了。而他,却是注定要消亡的了。他一点也不惧怕这种消亡,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有些东西要交给那姑娘罢了。
初秋并不是植树的季节,但苏堤上人声鼎沸,许多杭州人都背着铁锨锄头来了,他们是来挖那年日本人逼着他们砍去桃花后种下的樱花树的。八年的樱花,也已经长得很美丽很繁华了,却经不起迁怒于它们的杭人的砍伐。一些人在齐根处砍了之后,另有一些不解气的人过来,使劲地挖那些已经扎得很深的根。
在这其中,又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半老头子,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长衫,一边喊叫着劳动号子,一边窜来窜去地指导别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