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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船的就叫道:“搬回去!搬回去!”
可是手下的那些人见对方人也不少,迟疑着不敢动手,押船的只好自己上前,要去夺一只已经放在码头上的茶箱。这边嘉平就给杭汉递了个眼色,杭汉就上前一把拦了,说:“你要敢碰一碰这箱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押船的又不敢动了,回过头来看他的那个救兵处长。处长看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赤膊上阵,走上前去,指着杭汉的鼻子训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干扰国家大事。派你在这里检验,不是派你在这里刁难的,走开!”
杭汉这下可真是气得面孔通红,还没来得及说话,父亲杭嘉平气势汹汹也赤膊上阵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指着那人的鼻子就骂:“你是条什么狗,也配在这里乱叫!”
杭嘉平出其不意的这一手,即见他的性格,也见他的招数。他和嘉和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嘉和做事情,最讲形式,最讲得体,凡事能不走极端就不走极端。嘉平却是看效果的,所以他既能在万人大会上慷慨陈词,也能在街巷码头上呼爹骂娘。况且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激化矛盾,最好是能够打起来,那才好做文章。所以他开口就骂那人是狗。这一招果然灵。虽说那亲信处长的确是孔家的狗,但当面如此骂他的人倒还真是没有。这一声村夫的粗骂,就如五雷击顶,把他轰得一下子就丧失了理智。冲上去要抓嘉平的胸脯,却被杭汉一下子挡了,只抓了那做儿子的衣襟,口里气不成句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开句口——把你撤了——你当下就得给我滚!”
上阵父子兵。杭家父子本来就都是习武的,只是平时真人不露相罢了。这下那人抓了杭汉的衣襟,杭汉也不还手,只把膝盖轻轻一屈。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处长就倒退着摔出去丈把远,差一点就掉进了嘉陵江。再爬起来时,也顾不得体面了,跺着脚叫:“给我冲上去打啊,把他们扭送到警察局去啊!哎呀,哎哟……"这两拨子人就在码头上大打出手了。嘉平本来就是有备而来的,人多,自己也会动手。对方不一样,根本没想到还会在这里摔跟头。可怜他们为了这一船的假滇红,也是费了多少的心血,条条关节都疏通了,就是没想到这重庆码头上还有一个叫杭汉的小人物,弄得他们不但几乎前功尽弃,而且还被打得鼻青眼肿。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凭你刁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最后,那些人实在是打不过杭嘉平他们,只好往回撤了。那处长边捂着鼻血边哼哼地叫道:“杭嘉平,你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跟共产党有染,我告你私通共匪,你就等着坐大牢吧。“嘉平大声地笑道:“我还告你和日本鬼子有染呢。你不是私下里也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吗?你就等着吃枪毙吧!”
这么相互骂着,那群人就终于退去了。
这里,杭汉见了他父亲领带也歪了,扣子也掉了,一头依然漆黑的头发也乱了,看上去就十分地好笑。嘉平见了儿子瞅着他笑,也笑了,说;“这下让你尝到了斯文扫地的快活了吧。”
杭汉说:“我可没想到你真能打。”
“我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会打呢!到哪个国家也没少打架,多年没再动拳头,手生了。”
杭汉看了看这些箱茶,不知该怎么处理为好。嘉平却比他放心得多,只说:“派个人负责把这些条都收在库房锁好,日后都是我们的炮弹呢。”
说着,一把搂过了儿子,朝码头外的一家小酒楼走去。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嘉平和汉儿虽也是多年的父子了,但一直就不在一起生活,做儿子的,就觉得当父亲的很隔。今日这么联手和人打了一架,倒是打掉了许多的隔膜。嘉平虽是父亲,但人长得精神,看上去就年轻,反而是那当儿子的,一脸络腮胡子,也不知道刮,两人搂肩搭背,神气活现地在山城的大街上走着,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对亲兄弟呢。
世上的事情,难得会有这么巧出精来的。杭嘉平父子两个,这里刚刚在临窗的酒桌上坐定,叫了几个菜,还没端上来,杭汉眼见得父亲的鼻孔里就有血流了出来,滴在眼前的桌子上。嘉平连忙把头抬起来,用一张纸堵了鼻孔,犯着声音说:“没关系,刚才不小心让他们擦了一下。幸亏没让那些工八蛋看到。“汉儿一边料理着父亲,一边想,父亲都四十多了,可说话做事,还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谁呢?他一下子就恍然大悟,真像奶奶啊。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往外一扫,就发现了小酒楼对面有一家保育院的牌子。汉儿就说:“爸爸,对面是家保育院,肯定会有医疗药品,要不要到那里去看看?”
嘉平连连摇手,说:“看什么,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们还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呢。”
杭汉只好把父亲一个人扔在酒楼上,他想到保育院要点药棉什么的,暂时先对付一下再说。
嘉平仰着脸,只能听着儿子的脚步声咽陋咽地往楼梯下奔——儿子啊,只有儿子才会有这样略带惊慌的充满感情的脚步声。来重庆以后,他一直想把儿子带到家中去,见一见他的新夫人。他本来以为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却不能够成功。妻子并没有表现出他企盼的应有的热情,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他想像的顺从。
从杭州回来之后,他和黄娜之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本来一直以为黄娜留学英国,受的是文明教育,对他家中有妻儿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回国的时候,他和黄娜也曾经谈过一次。黄娜说:“亲爱的,这是你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够处理好的。”
这是黄娜的风格。也就是说,黄娜不打算接受这件事情,也不打算听这件事情。实际上嘉平一直想和她谈一谈叶子。在他接触过的所有的女友中,和黄娜谈叶子是谈得最少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最终成功地成了他的妻子的吧。婚后嘉平也是一直想和她谈叶子、谈汉儿,还有他的大哥。不知为什么,总也没有那种谈的氛围。他们在一起,能够谈很多大事大人物,比如罗斯福和丘吉尔什么的;也能够谈人生,谈信仰,谈基督教和佛教;还能够谈殖民地和种族压迫;甚至还能够谈色彩和光,谈凡高和毕加索。只要和他嘉平的实际个人生活并不发生决定性的事物,他们都能够谈得津津有味。然而他们就是不能够谈到杭州,谈到羊坝头,谈到忘忧茶庄。有的时候,嘉平不知不觉地往怀乡的话题上靠,黄娜就会宽容地一笑,递给他一杯咖啡,慢悠悠地说:“亲爱的,有的时候你的确不像是一个叛逆者。”
嘉平想起来就心中暗暗吃惊,这些年来,他甚至还没有和黄娜真正谈过茶。
嘉平看出来了,黄娜是绝不会接受叶子的了,甚至不能接受他对叶子的仅仅放在心灵深处的怀想。黄娜不能接受他热爱他的童年、他的故乡、他故乡的人和事。所以黄娜热烈地支持他的抗战,却不赞成他一脚踩进茶叶堆里。她并不和他吵架,每次谈话开头都从来也不会忘记叫一声“亲爱的“。听说杭汉到了重庆,她也没有面露温色,她只是笑眯眯地说:“亲爱的,我父亲从伦敦给我来了电报,他希望我能回英国帮他处理一些商务。他还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能不能把蕉风也一起带走?那里的女于寄宿学校比这里肯定要强多了。“嘉平知道,这就是黄娜的回答。他说不上黄娜还有什么地方不合他心意的。黄娜一到重庆,就发起了外籍人员抗战同盟会。她画画义卖,把耳环都献给了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她精力充沛,千姿百态,每天晚上都是一道名菜。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嘉平离不开她,她那无时无刻紊绕着他的热带女性的热情和西方教育的文明,肯定压倒那个遥远的中国南方习东方茶道的日本女人的含蓄温和。要知道,温和毕竟只是一种近距离才能享受到的感情啊。
杭嘉平不怕冲锋陷阵和敌人斗争,可是想到他的家事他就不免头痛。今日这一架是打到节骨眼上了,他一定要充分地利用这一架,一方面,把中茶公司那些贪官污吏的行径,狠狠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拉回家中。他知道,一旦杭汉出现在黄娜面前,黄娜肯定会做得很出色的。
楼梯口又响起了一阵充满了亲情的脚步声,不过可以听出来,这一次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的了,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带着哭腔在问什么。说话的声音又快又急,很熟悉,一时却又回忆不起来。嘉平想:连流点鼻血也有女人为我掉眼泪啊,我杭嘉平就是和女人脱不了干系的人。这么想着,他就闭上了